云辛看似带着善意的造访却在莺时心中留下了挥之不去的顾虑。

    因为当真怕那冷峻的少年对伤人之事言出必行,莺时不得已按捺住对内心诸多的疑虑,按照云辛的交代每日服用他给的那瓶药。

    如此过了三日,莺时始终忐忑难安,也猜想着云辛如果真的回来,应该会和先前一样,趁夜潜入自己房中。

    为防万一,莺时这夜就寝前,特意吩咐随玉回自己房中睡。

    随玉正在铺床,听莺时这样说,她不由停下动作,仍弯着腰,微微偏过头问身后的莺时道:“小姐还在为那天晚上的事生气?”

    莺时并未将随玉三天前的话放在心上,这会儿一心担忧着云辛究竟会不会来,又到底要做什么,根本没有理解随玉的意思。

    见莺时没有作答,随玉只道她确实还在发小姐脾气,面色一沉,继续铺床也不与她说话了。

    窗口的风铃被吹得碰出了声响,莺时下意识以为是云辛来了,倏地从凳子上站起来,紧张地看着窗外。

    随玉听见身后的声响,立即转身问道:“怎么了?”

    脆生生的风铃音填满了两人之间的沉默。

    莺时又等了一会儿,见没有人出现,她稍稍放下心,这才发现随玉正盯着自己。

    她素来瞒不住心事,唯恐被随玉瞧出端倪,只得转过身道:“我听见声响以为是文初回来了。”

    随玉显然并不尽信莺时此言,暂不拆穿,继续将床铺好,道:“小姐可以歇息了。”

    莺时推了随玉想要来扶自己的手,道:“这几日都要你夜间还顾着我,实在有劳你了。我觉得如今的身子好多了,你也回去好好歇着吧。”

    随玉不为所动,道:“公子吩咐的事,奴婢不敢怠慢。奴婢知道小姐不惯被人看着,但这种日子横竖也不会太久,等公子回来,便有公子陪着小姐。”

    随玉向来有主意,又对殷旭十二万分的忠心,莺时知道劝不动她,只得让她继续留在自己房中过夜。

    只是如此一来,莺时更心神不宁,唯恐云辛真的回来会对随玉不利。

    心事重重地卧在床上,又要避免被随玉发现自己藏了秘密,莺时多动一下都不敢,从未觉得时间竟会过得如此煎熬。

    渐渐夜色愈浓,四下更静,莺时一直挨到亥时都未见云辛出现,她不由猜想,是不是那个少年今晚不会来了?

    以后是不是都不会来了?

    才有过这一刻的妄想,悬在窗口的风铃便开始铃铛作响。

    几声碰撞之下,清泠的尾音还未消散,一道黑影便随风蹿入房中,先去了榻边打晕了正在睡梦中的随玉。

    莺时知是云辛如约而至,她几乎在听见风铃响的那一刻便坐起了身,但不知是否动作太快,这一下令她有了晕眩之感

    她扶着额,身子晃了晃,险些没能坐住。

    云辛很快到床边,问道:“还好吗?”

    莺时用力摇了摇头,看着床前清冷的身影,问道:“你到底要做什么?”

    说话间,云辛和三日前一般,不由分说地扣了莺时的右手手腕,查看过她的脉象后才道:“还算听话。”

    莺时不明所以,抽回手又要往床角退。

    “带你去个地方。”云辛道。

    莺时未料到事情会是这样的发展,一时间惊得不知如何反应才好,便只愣愣地看着云辛。

    原本站在床边的少年慢慢坐下,不再像先前那样有所冒犯,忽然变得规矩起来,问道:“去不去?”

    “不去。”莺时坚定道。

    她蜷在床角,尽量与云辛保持距离。

    “那我只能……”云辛转头看向睡了随玉的那张榻上。

    “你……”莺时恼极了,却又偏拿云辛毫无办法,连句狠话也说不出来。

    “出去吹吹风,你能清醒些。”

    此言一出,莺时更怒,道:“你到底要做什么?”

    “走不走?”本就不多的耐心经不起消耗,云辛已有些不耐烦了。

    莺时听得出少年言语之下的烦躁,唯恐他真的下毒手,微顿后道:“我跟你走了,还能回来吗?”

    云辛像是听见笑话一般,低低笑了一声,道:“我是来报恩的。”

    少年这一趟出现,每每说起报恩二字,莺时听来确实认真,可便是这两个字之间又总像是含着另一种情绪,听得莺时脊背一丝一丝地发凉。

    “你不走的话……”

    “我去。”莺时打断道,“我跟你去,你别伤人。”

    云辛伸出手,那长了茧子和掌纹极深的掌心因着一旁的月光照耀满是淡淡的阴影。

    莺时从未见过这样狰狞沧桑的手,登时激得她心头一阵害怕,犹豫了多时也不敢直接伸手回应。

    可一想到云辛那威胁人的话,莺时还是下了决心,偏过头去,紧闭了双眼,往外床挪了挪,咬紧那一口编贝白牙,微微颤着将自己的手落去少年掌中。

    她感觉到粗糙干燥的皮肤裹住了自己的手,极其陌生的触感催生了莫大的恐惧和慌乱,若非她强迫着自己咬牙忍着,那铺天盖地而来的惊慌顷刻间便能冲破喉口,让她唤出“救命”来。

    莺时只感觉自己的身体被一股颇大的力道从床上带离,耳畔似有什么东西招展开,顷刻间将她罩住,眼前的黑更暗了。

    她似是被套进一个巨大的袋子里,但肩头又分明被另一只手扶着,整个身体跟随着那只手牵引的方向而动,没费什么力气,但很显然在快速地奔逃,忽上忽下地,不知究竟走的什么路。

    从有记忆以来,莺时从未有过这样的经历与感受,一切都太过陌生,完全打破了她的认知。

    对于接下去将要发生的事,她根本无法做出判断,由此而生的忐忑和焦虑占满此时身边幽暗的空间,不断地向她压来。

    如此怪异的移动让莺时的身体产生了抵触,未过多时,她便觉得又热又闷,之前的晕眩感更为严重,五脏六腑颠得像是要直接被呕出来一般。

    终于感觉到停下的瞬间,莺时本能地抓住身旁的少年。

    那只巨大的袋子被扯开,新鲜的空气争先恐后地涌入莺时鼻腔,她却已难受得没了什么力气,双腿软得直接跪在地上,不断地干呕。

    今夜有风,莺时吹了一会儿风才慢慢将那阵干呕的感觉压下去,四肢却还提不起劲儿,顾不得地上尘土脏了衣裙,垮坐着大口呼吸。

    寂静的夜里,都是她快速且用力换气的声音。

    云辛俯下身,看着面色微白的莺时,调侃道:“真是金贵的身子,这点便受不住了。”

    莺时被那阵干呕折磨得眼眶发红,眼尾濡湿,这会儿没心情与云辛争辩,只愤愤瞪着他,一并还有掩不住的委屈。

    眼前这娇小的身子剧烈地起伏,长发如瀑半裹着她,衬得脸上血色更差,加上那双湿红的眸子,当真楚楚可怜,看得云辛生了些愧疚在心里。

    他低下头,摸了摸鼻子,有意回避莺时充满责备的视线,问道:“还好吧?”

    莺时勉强忍住要哭的冲动,质问道:“你要带我去哪儿?”

    到底还是有些经受不住少年略显粗暴的对待,不过几个字,她还是在最后不不由自主地变了调,听着似真要哭了。

    云辛当下更是歉疚,道:“总不会害你,先起来吧。”

    他伸手要去扶莺时,但听见莺时一声一声的抽噎,却又不敢动了。

    他观察着已偏过头去的莺时,看见她眼角的晶莹,他抿了抿唇,似做着什么艰难的决定,最后才吞吞吐吐问道:“你是哪里磕着碰着了,还是受伤了?”

    莺时不想他忽然好心起来,提防着打量了他一会儿,才摇摇头。

    云辛这才放了心,却又怕弄疼她,道:“那我扶你起来了?”

    “我自己能起。”莺时道。

    话虽如此,云辛还是捞了莺时一把,道:“我是担心你怕高,所以用斗篷罩着你,你若是不习惯,等回去的时候不用了。”

    莺时从云辛掌中抽回手臂,此时才发现自己被他带到了一条无人的小巷里,而巷子外头满是喧嚣。

    那声音不同于白日郢都城中的市井烟火,而是叠着一层又一层的莺声笑语、丝竹弦乐,满满当当的热闹里多生了绮丽旖旎、色授魂与。

    莺时上一回听见这样的声音,还是在济州的荷送十里湖畔,远远听闻了那从精致画舫上飘来的郑卫之音。

    然而此时此刻,那出现在巷口的喧闹有着比当时在画舫上更糜丽娇媚的吸引,似有个灿艳的美人躲在巷子的出口,有意留下一片衣角,诱着人追上去一看究竟。

    莺时的思绪被那一重又一重的笑声乐音牵动着,渐渐从巷子的暗影中走了出去,瞧见了那被高高挂起的红色灯笼,

    那交缠掩映在灯火下的暧昧笼住了满楼招摇的红袖,即便只是隔着丈许相望,也能教人嗅见这晚风里浸满的胭脂香味。

    巷口清浅的月光下,莺时望着那连飞出的檐角都与夜色暗昧横生的楼宇,飘入耳畔的声音似织成了网,将她牢牢缚住。

    “她因此流落风尘,做了瑶春馆的清倌。”

    “跟过公子一段时间。”

    “被殷会首定了名,都知道她是殷会首的人。”

    以往那些关于顾青棠的描述不受控制地出现在莺时脑海中,不知为何,望着眼前这温柔乡,听着这靡靡之音,那些简单的话语竟仿佛都成了画面。

    画面里都是她熟悉或是见过的人,风里都满是他们的声音,都在叫着顾青棠。

    那些声音越来越近,最后似是贴在莺时耳畔,唤了她一声——

    顾青棠。

    而那钻进她耳朵里的声音,正是殷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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