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晚瑜在芳华坊住了一个晚上,第二天不到卯时就随着坊中姑娘起床习舞。

    她练舞时间不长,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舞技在芳华坊中可以排个最末等。但坊中总管一应事务的雀三娘极喜欢她上了妆面后的模样,便专门给她排了段比肩花魁的舞。

    只是对于徐晚瑜而言,难度系数有点高,所以她至今没有正式上过台。

    雀三娘:“你现在就要上妆?”

    “嗯,我邀了朋友来看我练舞。”徐晚瑜绑上束小腿的白布。

    雀三娘笑着揶揄:“难怪今儿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咱大小姐练了整整三个时辰呢。不知是哪家的公子?”

    徐晚瑜鼓了鼓腮帮子,警惕地瞅着她:“是个书生,你别想骗他银子。”

    “你又不归我芳华坊管,我还能用你骗谁银子去?”雀三娘轻抚新染的妃色蔻丹,笑道:“若不是榕娘出阁前给足银两,我这岂会容你一直白吃白喝?”

    舞姬自芳华坊被赎出,实乃一大喜事,因此常常借用良家子“出阁”一词作为赎出时的代替。

    楚榕榕是芳华坊近几年归处最好的舞姬,曾经也是芳华坊的台柱子之一。楚榕榕未出阁前,徐晚瑜见过雀三娘对楚榕榕的严苛,因此一度非常不能理解为何到了自己这里,雀三娘却愿意做折本的买卖——

    毕竟她那时恰恰年过十五,已经过了最适合成为名噪一时的舞姬的年龄。

    再后来,徐晚瑜意外发现宣荣侯与雀三娘有故。

    这就是件非常有意思的事情了。

    “你是说雀三娘可能是你亲娘?”屠岸怀璧睁圆眼睛,难以置信,“那你的身段怎么没一点遗传……”

    “闭嘴。”徐晚瑜伸手将果盘中一只没洗过的苹果塞进他嘴巴里。

    屠岸怀璧单手按住苹果,取下来,歪着头打量她:“不过你上了妆是真的挺好看,我见过的所有花娘没一个能比得上你!”

    “那我可真是谢谢你了。”

    “……你先把水果刀放下来。”

    徐晚瑜将水果刀插在苹果上,松了手,单手托腮,“这件事暂时不重要。你快帮我想一想,如果我要追一个男人的话,待会儿跳什么舞给他看好呢?”

    “胡姬的脱衣舞啊,这还用问?”屠岸怀璧用一种看傻子的眼神看着她。

    徐晚瑜一个眼刀过去,屠岸怀璧忙改口:“脱衣舞怎么行!太不像样子了!嗯……嗯……我想想啊……你要不……还是别跳了吧……”

    自己的水平你自己心里头没点逼数吗?

    不单徐晚瑜费心思上好了妆,宴瑾同样地花费整整一个上午的时间选衣袍。

    “五哥哥!你都挑了大半天的衣服了,这几件白袍不都差不多吗?”一早就被宫人请进东宫围观太子殿下换衣秀的九公主实在受不了了。

    宴瑾轻拂衣袖,精致的眉眼冷峻,“暗纹不一样。”

    他穿着看似简单的白衫,身形伟岸挺拔,整个人温润儒雅、一派清风朗月。

    “你又要找徐晚瑜去是吧?我看你啊,就是被那女人下了迷魂汤。”九公主越说越小声,说到最后半句时,完全成了几近无声的嘀咕。

    宴瑾抬眸:“宴清迩。”

    九公主撇了撇唇角,“好嘛,我以后不说就是了。”

    他又换了一件,问她:“哪件好看?”

    九公主有些窒息,随口道:“那就第一件吧。”

    宴瑾望着镜子中的倒影,思忖许久,自顾自回道:“嗯,她应该更喜欢我身上这件。”

    虽然他希望清迩可以站在姑娘家的角度帮他一作参谋,但,他还是更相信自己对徐观观的了解。

    徐晚瑜问屠岸怀璧借了十两银子,在宴瑾抵达芳华坊之前就将他赶走了。

    临走前,屠岸怀璧一挥衣袖,气呼呼地磨牙:“难得练个舞还不准你老大我看看,我就等着你被人骗光银子来我这哭!我都记账的,等你欠我的窟窿越来越大还不上了,你就得来我屋里头倒夜壶抵债!”

    宴瑾到时,恰是黄昏刚刚开始的时候,天际樱草黄与橘黄二色交织,好似笼罩了蹿动的烛火般铺陈开来。坊中下午场的演出已然结束,夜晚场尚未拉开序幕,隔间雅座满是凉透待收的茶盏。

    徐晚瑜走到台上,看着如芝兰玉树般站在桌椅最前处的男人,笑道:“我跳得不太好,你姑且看看。”

    宴瑾轻轻一笑,道:“姑娘未起舞,便已是天人之姿。”

    徐晚瑜并未将他的话当回事,毕竟在现代的时候,大家都习惯商业互吹。她的目光从他微翘的唇角往上移,落到他好看的眉宇间。

    剑眉浓密,眉峰舒展,眉宇英气十足,满是磊落气概。牛奶色的皮肤衬得唇色红润,唇珠饱满。

    “你今天真好看啊。”徐晚瑜不由自主地夸道。

    宴瑾勾唇笑,嗓音温润清敛,宛如冰天雪地里拳拳涌出的温泉一般:“临川先生的书帖。”

    徐晚瑜一开始没听明白,“啊?”

    未几,不待他开口,她率先反应了过来。

    “你放心好了,答应给你买,我就肯定会给你买的。”徐晚瑜耷拉下唇角,扬了扬身上绛红色轻纱披帛,问他:“我问你,你究竟想不想看我跳舞?”

    宴瑾故意问:“看完就有书帖?”

    “!!”徐晚瑜深吸一口气,忍着用披帛勒死他的冲动,说:“不看,字帖也会给你。贺公子请便。”

    闻言,他轻轻笑了起来,“佳人起舞,在下又岂可不赏?我倒是有些怕将我剩余的老婆本赔光了。”

    语气中是恰到好处的调侃。

    徐晚瑜乍听他这么说,不免有些浮想联翩。但她没有给自己太多有可能是自作多情的时间,略一颔首,就登上了高台。

    乐师拨弄琵琶,如银屏乍破、珠玉相合。琴声与丝竹声缓缓合入,如潮水般前涌。

    徐晚瑜跟着乐曲起舞,一袭红裙衬得肌肤胜雪。

    随着她的舞姿,裙摆仿佛都拥有了生命,美感流动,栩栩如生。

    宴瑾斟酒半杯,眸光不由愈加柔和。

    王喜硬着头皮快步上前,躬下身子小声上报:“爷,齐王殿下进京了。”

    宴瑾饮酒的手一顿,深眸顷刻间沉了下来。

    台上,身姿窈窕的女人舞姿曼妙,高低起伏的长腿带起垂感极佳的红纱,犹如绯色晚樱绽满枝桠。

    上一世,在很长时间里,他都是没有机会欣赏到她的舞姿的。哪怕他很早就知道她曾一朝登台,名动半个盛京。

    直到婚后第二年,她才终于在他床笫间的百般手段中,颤声答应为他跳一曲。

    他如何不明白,她迟迟不愿意跳舞给他看,无非缘因她与齐王之间的那段往事罢了。

    王喜眼睁睁看着太子爷将手中的酒杯捏碎,立即掏出干净的手帕递上。

    宴瑾浑然不在意,信手将碎片丢掷于地,淡淡道:“嗯,下去罢。”

    徐晚瑜深吸一口气,凌空腾飞,突出舞腰和舞袖的轻盈典雅。待她眉目流转间朝台下望去,只见身着白衣的男人正蹲在地上捡拾青瓷碎片。

    他微微垂着脑袋,颀长的脖颈拉出优美的弧线,延伸至那张轮廓俊美的侧脸上。仿佛时间都在这一刻缓慢了下来。

    似乎感觉到她的目光似的,他抬起头,侧过脸,一双清眸朝她仰望而来。

    徐晚瑜从他眼中看到了细碎的星光。

    宴瑾从容不迫地起身,弯眸笑,露出整齐洁白的牙齿:“姑娘舞姿引人入胜,在下一时入了神,不慎打翻酒杯。”

    徐晚瑜停下来,往前走了两步,朝高台边缘坐下,晃荡着腿问他:“当真如此好看?”

    不管是前世还是今生,宴瑾都给出了同样的答案:“姑娘天赋出众,然疏于练习。”

    徐晚瑜:“……”

    可以。

    非常直男。

    但看到宴瑾弯着唇角、温润挺拔地站在那里,徐晚瑜选择单方面原谅这个完全长在她审美点上的男人。

    毕竟,直男也有直男的可爱之处。

    徐晚瑜从台子上下来,走近了才注意到他手上的血迹,不自觉地就伸手拉过他的右手仔细查看,“你受伤了?”

    “许是方才捡碎片时不慎割破,不碍事。”

    他的目光落在她的手上。

    徐晚瑜这才觉出不妥来,赶紧松了手。

    宴瑾轻轻一笑:“姑娘?”

    徐晚瑜看着他的手,欲盖弥彰地说:“你打碎了我们坊中的一个酒杯,照理说,是要赔的。”他的手着实好看,肌肤冷白,手指骨节分明,修长干净。此时掌心添上几道细小的伤口,在血色映衬下,更显美感。

    宴瑾薄唇轻启,嗓音磁性悦耳,不急不缓:“姑娘可容我立个字据?待下月发了月例……”

    “你记得欠我便好。”徐晚瑜擅自将欠芳华坊变成了欠她,然后心安理得地带着人回屋里头处理伤口。

    伤口有些深,远没有看起来那般轻微。

    徐晚瑜一边给他抹药,一边皱眉:“怎么会这样?你这不是被普通割到吧,我都要怀疑你是不是要割掌自尽。”

    她不知道的是,酒杯是被眼前这个已经装得滴水不漏的男人生生捏碎的。也正是因为如此,伤口才会深了些。

    宴瑾一瞬不瞬地看着她,笑着说:“不知临川先生的字帖可还作数?若作数,自是不疼的。”

    徐晚瑜忍不住嘟囔:“这临川先生究竟有何好的?你便如此念念不忘?”

    宴瑾没有解释,笑道:“读书人闲暇爱好罢了,姑娘见笑了。”

    徐晚瑜小心翼翼地包扎好他的右手,垂着鸦黑的眼睫,随口问道:“你是太子的人?”说完,徐晚瑜立马解释:“是上回王爷和我说的,我没有打探太子之事的意思。”

    宴瑾正愁没有合适的时机为自己洗清在她心目中的不良形象,现如今见她主动提及,便饶有耐性地与她说:“太子宅心仁厚,勤勉于政,并不似外界传言般可怖。”

    徐晚瑜左手托腮,双眸乌黑明澈:“可是上京贵女无人敢嫁与他,不是么?”

    宴瑾一噎。

    他很想说,京中贵女愿意嫁他的明明不在少数。像户部尚书之女,他都够疏远了,但人家偏偏……这些话说不得,说出来指不定就给未来埋了个隐患,毕竟她寻由头闹腾起来的时候,能折腾掉他半条命。

    徐晚瑜故作老成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语重心长地劝道:“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我虽不懂朝堂之事,但我看话本上说,帝王心术最是难测,天家情势瞬息万变,没有人能成为真正的赢家。你若有为苍生为黎民的大抱负,何不参加秋闱,为国效力?”

    宴瑾听出她的意思来了——

    她不希望他参与储位之争。

    她在担心他。

    他不由失笑,存了两分捉弄她的意思,缓缓道:“姑娘可知,荣华富贵险中求。”

    徐晚瑜脱口而出:“那要是我养你呢?”

    男人闻言,平行微翘的桃花眼含笑勾起,“徐三姑娘想要养我?”

    徐晚瑜心口一窒。

    她莫名想起前世看过的一部电影中的反派大美人。

    男色当道,色令智昏。

    “姑娘?”宴瑾很满意她的反应,略收敛了些,决定暂时还是要在她面前好好做个人。不做人的事情,等以后将人骗回东宫床榻后,再谋算。

    徐晚瑜回过神,冲他一笑,乌眸下的卧蚕饱满可人,“我养你你就会不再参与党争之事?不会的,贺景行,我知道太子很看重你。”

    她没有那么天真——

    一个仅有几面之缘的人不可能会因为她的两句话就改变立场。

    宴瑾微微笑,一瞬不瞬地看着她,半开玩笑说:“太子若真看重我,便不会由着姑娘来欺负我了。”

    “我哪有欺负你?”

    “我的一百两。”

    “我救了你一命。”

    宴瑾慢条斯理道:“我的命不值一百两。”

    徐晚瑜:“……”

    宴瑾微微勾起唇角,深邃漆黑的眼眸对上徐晚瑜的乌眸,语速放得轻缓适宜:“姑娘提起党争,看似口无遮拦,实有深意。是与否?”

    徐晚瑜半靠着圆桌,并无意外被他看穿意图,抬眸笑道:“你想替你主子审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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