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雍城,观心剑台。

    数道剑痕铭刻,再以朱笔逐字描摹,才造就今日赤红台阶抬上十三阶。

    每一层阶梯都刻着古往今来剑道大成者的丰功伟绩,如今再添一笔,是剑尊庆晁为证道杀发妻。

    鲜血随着剑尖的抽离滴落尘土,点点成花。

    庆晁收剑回身踏阶而下,没有施舍给身后站立不稳即将死去的发妻一个眼神。

    他这样漠然无情,那一剑似乎杀死的不是与他相伴多年的青梅,而是毫不相干甚至穷凶极恶的罪人,他不回头去看,走得更是决绝。

    观心台上雕刻出牡丹印的纹路浸润血迹,女子攥紧手掌,虚晃的视线里是场下模糊惊叹的人影。

    一位青年才俊低声惋惜:“剑尊可真是舍得……”

    这等美人,说杀便杀了,谁看了都要皱眉不忍心。

    有人狂热振臂,大声斥责:“若杀一个女人能换来剑道大成,有何杀不得!”

    这般热闹的人间,无人真正登台来救一救她。

    阿爹前年离她而去,山庄归给了庆晁,怕也没有人会为她收尸。

    宁清梧颤着眼睫,血从身侧越流越多,她疼得很也怕得很。

    庆晁只是为了一柄剑?

    为了一柄剑。

    她还没办法很快地从这一场动乱里转换情绪,恨意没有走到心口,就碰见了无边的委屈。

    宁清梧的眼泪一点又一点:“庆、晁,我恨你了……”

    无人关心乱岩堆砌而成的高台上,躺着一位香消玉殒的绝色美人。

    高处凛冽的霜风吹起一片纷乱的花雪,蓝紫花瓣层层叠叠簇拥着吹落到她身前,渐渐堆拢成小小的坟茔。

    细数宁清梧短短二十一载的前半生,无病无灾,亦不曾惹下无可挽救的祸患。

    她是顽皮了些,总归还算听爹爹的话。

    宁清梧身为铸剑山庄唯一的娇小姐,因自幼失去娘亲,宁老爷宠她惯她,吃穿用度无一不是顶好的,砸玉听响但求她开心。

    她十六那年读了许多话本,故事里无数人的悲欢离合最后都会成就一桩美满姻缘。

    她万分钦羡那些侠侣,幻想自己也能同一个心仪之人浪迹江湖,便成日撒娇耍赖让宁父将她许配给如意郎君。

    一要长相无双,二要武功高强,三嘛,疼她爱她日日都要与她为伴!

    宁父听了有些头疼,捏着适龄郎君的图册挑挑拣拣,最终点了庆晁。

    庆晁八岁起寄养在铸剑山庄,那年宁清梧四岁,缺着颗牙不好意思大声嚷嚷,抿唇小声叫他哥哥。

    庆晁当即弯下腰牵起她的手,将小丫头走到哪带到哪。

    二人一同长大,一直到庆晁十四岁离开铸剑山庄才渐渐断了联系,可谓是实打实的青梅竹马。

    谁料宁清梧对记忆里的小哥哥早已模糊印象,哼哼着不愿成亲,央求宁父再换一个人许给她。

    宁父想来想去都认为没人比庆晁更好:俊秀儿郎,还武艺高强,又有年幼时对宁清梧寸步不离的照顾,定然错不了。

    宁清梧闹了几次渐渐也就被宁老爷的好声哄劝稳住了心气,答应与庆晁见面后再谈。

    庆晁一身灰扑扑的布衣,背上捆着一个长条布包,站在廊下与她对望。

    明明也是个少年人,庆晁脸上偏不见任何情绪外露,行事一板一眼极为端正,他小古板一样对宁清梧说:

    “清梧,我喜剑,也愿敬你护你。”

    “我以十三礼作聘,你可愿与我成亲。”

    看着眉目尚且青涩的男人认真看她的眼神,宁清梧心里突兀泛起一阵难过,她顺从本心缓慢而坚定地摇了摇头。

    不了吧,感觉会倒霉。

    -

    宁清梧如梦初醒,睫毛颤颤地睁开眼,她发呆一般看着房间内的摆设。

    清淡的花草香充斥在身旁,宁清梧伸开手掌,纤细莹润的五指在绣花顶账衬托下更显白嫩。

    朱红雕漆的花窗半掩,初绽的花枝自窗口探进来,香风吹起纱幔,扰乱一室朦胧的光影。

    她偏头一看,身下床榻铺陈着繁复华美的锦绣绫罗,少女闺房陈设一应俱全,每一处都和她十六岁时的摆放习惯别无二致。

    十六岁她还未与庆晁成亲,仍旧按着自己的心意将卧房胡乱折腾。诸如床榻要软,纱幔要色娇而不艳。

    她不爱熏香又喜欢花草树木的沁芳,宁父随她的意临窗栽种一棵玉树海棠。

    宁清梧缓缓坐起身来,仍觉自己在梦中。

    察觉屋里有动静,守着她午睡的贴身丫鬟春莺探头进来问:“小姐,你可睡得还好?”

    宁清梧面带愁色,眼里含着一汪清水似的,轻轻道:“好呀,好久不见你了,春莺。”

    春莺听着宁清梧像是睡糊涂了在说胡话,她忙进忙出打了盆水,小心仔细浸湿了帕子给宁清梧擦脸醒神,一边伺候一边打趣她。

    “小姐,奴婢一直在你身边照顾,隔了一个梦就好久不见啦?”

    宁清梧被清清凉凉的绢布擦到手心时才猝然回神,她按下春莺的下一步动作,竖起一根手指:

    “这是什么?”

    春莺迟疑道:“一根手指?”

    宁清梧指着自己又问:“我是谁?”

    春莺有些惊慌起来:“小姐,小姐你别吓我!”

    “我今岁生辰过了么!”

    “前两日才过呀,小姐,你歇着我去叫庄里的大夫来……小姐!”

    宁清梧掀开身上盖着的薄被,藏在里面的话本哗啦啦砸在地上,她一脚将那侠客情缘踢到一边去,没用旁人搭手忙不迭蹬上小靴,一路向她爹书房的方向狂奔!

    -

    “好端端的养在我身边,偏要成亲。”

    宁老爷一张又一张掀开了媒人送上门的姻缘册,上面是目前各大世家适龄的郎君,按照宁清梧的要求来做推荐,凡在册者容貌要出落于众人,品行上佳,有非同一般的本领。

    册上记载详尽,一幅画像连同一纸生平,非常周到。

    宁老爷板着脸挨个翻看,他平素看这上面哪个后辈都算得上一表人才,今日轮到为宁清梧相看夫君,他越看越觉得这些人横竖都有缺陷,难当他娇女的夫婿。

    “这个二十有五……年纪太大,不行不行。”

    “这个,骨瘦如柴!岂能照顾好清儿,真是胡闹。”

    一旁伺候的端茶小厮哪里不懂,看了眼宁老爷的脸色,笑呵呵道:

    “小的多嘴,看小姐还是同庆少爷更相配,他二人青梅竹马,虽近两年分开久了些,幼年情谊却还在,旁人可比不得。”

    宁老爷被说得心里一动,两指摸上胡子。

    庆晁此人,如今在江湖上已有侠名,想必是武功不差,长相与品行他看着庆晁长大,也信得过。

    连过几页翻到庆晁,他细细端详片刻刚要点头,门外一阵风似地跑进来一个妙龄女子,人未到声先至,惊得他手一抖,那画像随之落回原处。

    “爹!爹!!”

    “哎、哎,你可吓死你爹了!你看看你,女儿家这般急躁,成何体统?”

    宁清梧顾不得仪态,她彼一醒过来懵神近半个时辰,听见春莺的打趣才想起今天是什么日子!

    上一世她十六岁生辰那几日闹着要成亲,终于让宁老爷松了口风,生辰过后一直有媒人往铸剑山庄递送姻缘册,她爹看来看去压了庆晁那个剑人。

    宁清梧一双眼睛四处乱找,待看见桌上那一叠尚存的姻缘册,她松了口气。

    干掉庆晁第一步,不给他借势!庆晁当初以铸剑山庄为起点,一跃成了贵婿,走到哪里都有人给他二分薄面。

    五年来他也毫不懈怠,宁清梧死前庆晁已经率领正道百家,待杀了她就要去讨伐魔门。

    她急匆匆走过去,眼眉皱在一起,两指捏起庆晁的画像,当着宁父的面将它揉成一团扔到门外。

    宁老爷瞪大眼睛,白须一翘:“怎么给庆晁的扔了?”

    宁清梧看着宁老爷吹胡子瞪眼的样子,想起前世为他戴孝鼻头一酸,她猛地抱住宁父,又因宁父腰身过粗只能半抱,哽咽道:“爹爹,我好想你。”

    宁父哪里受得了这个手段,什么庆晁不晁忘了个干净,拍着宁清梧直心疼:

    “谁惹你了乖乖,告诉爹,爹给你出气。”

    “没有人惹女儿,就是想爹爹。”

    “珍珠十斛,玉石百斤,你扔着打水漂都砸河里也行,任清儿喜欢什么爹都给你弄过来!”

    宁清梧许久没撒娇耍赖,有点坚持不住了,止住宁父关于心疼她要哄她的一百零八种提议,她擦擦泪珠,指着剩下的那些姻缘册:

    “女儿能自己挑吗?不要庆晁。”

    宁老爷此时此刻能有什么不应她的,忙不迭道:“你挑、你且挑着,不够爹再叫媒人送些新的。”

    铸剑山庄的小小姐要寻如意郎君,武林世家哪个拒绝得了?

    都恨不得家里小辈全是郎君,有些小世家更是将容貌品行不错的远亲认回本家,只为了增添一员名额。

    宁清梧自认不是当初看了话本一心想要成佳话的天真笨蛋,也没有随便与人成婚的打算,她只想先应付了宁父,再寻机会延后此事。

    层叠的画像在她手里快速翻阅,她漫不经心扫过美男图一样的姻缘册,心想上辈子没有见到这些美男子还是较为可惜的。

    翻看的动作突然一顿,宁清梧往回找了几张,她看见那副侧身且模糊的画像左下角刻着一个名字。

    谢岚。

    宁清梧眨了眨眼睛,细细看了一遍这两个字:怎么会有这般巧合……同名同姓?

    她又去看此人介绍。

    谢岚,字镜枯,万碑楼的当家少主,今岁立冠,无父无母。其人积石如玉,列松如翠;郎艳独绝,世无其二。1

    然一身病气,有英年早亡之相,亦不擅习武,经商逐利本事尚可。

    宁清梧咬紧嘴唇,心口怦怦跳得厉害,强压着出门闲逛却被无情高人直接传功八十年的激动心情,她知道此人。

    四年后横空出世、一己之力统辖魔门三十六派,世人对其名姓缄默,只敢称其为剑魔——谢镜枯。

    听说他还不近女色。

    宁清梧资质平平,天生的练武废材,宁父早年请了无数武道大师来教导她,她除了死记硬背一脑子招式,诸如内力这类玄而又玄的则半点学不会。

    若世上有人能杀庆晁,非谢镜枯不可。

    她有些紧张,利用人的事情她几乎没做过,有些磕绊。“爹爹,谢小郎君,我看着很是欢喜。”

    宁老爷接过去看了半晌,皱眉又摇头:“这谢岚是个病秧子,而且他近铜臭废武经商,这一册的人里,唯有他不行。”

    又担心伤了宁清梧的心,宁父补充道:“除了他,旁人谁都行。”

    病秧子?

    宁清梧才不信,谢岚若是病秧子,怕是没人算身强体健了。

    她指着画像上根本看不清脸的人,义正言辞道:

    “我观此人,与我有良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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