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音坊。

    几个丫头你追我赶地打闹着向花园跑来。

    妙音坊待下人向来宽和,这么大的孩子正是爱顽的时候,陆和铃不想拘着她们,只要不冲撞客人,就是声音大些也没什么。

    有个小丫头冲在最前头,正想转头冲同伴扮鬼脸,却见坊主身边的大管事垂手站在一旁,当即白了脸色行礼。

    “请苏荷姐姐的安。”

    唤作苏荷的管事低声道:“府中来了贵客,同其他孩子也说一声,这几日都别往后花园来。”

    以妙音坊当今的地位,能被称为贵客的少之又少,几个小丫头纷纷点头,蹑手蹑脚退了出去。

    说是贵客,在她看来却更像是妙音坊的另一位小姐。

    苏荷伴着坊主长大,在钟妙还不是少山君时就认识了她。

    世人总说少山君行事凶悍,在苏荷看来,世上却再没有比钟真君更和气的人了。

    模样好,性子好,贪玩爱笑又嘴甜,一来就与她们姐姐妹妹叫作一团,从不为难下人。

    百年前钟真君祭天的消息传来,妙音坊的姐妹们无不流泪,但又生出些果然是她的感慨。

    若说坊中侍女们还能为她哭上一哭,坊主却自小将克制写进了骨子里,白天照样强撑着精神同人争权夺势,只有一天夜里低声问她。

    “苏荷,我从前是不是不应当太拘着她,酿了这样多的酒,如今又要留给谁喝?”

    好在真君回来了,坊主如愿同她在荷花池喝了一回,刚刚才离开去处理事务,还特地叫了自己来这守着,免得有谁闯进去惊扰了她清梦。

    钟真君还是当年的小孩性子,大概是喝醉了,荷花丛中有一句没一句地飘出些江南小调。苏荷听着她唱,面上也不禁带了笑。

    夏末的午后总叫人昏昏欲睡,苏荷发着呆,不远处又传来了脚步声,听着是个高大成人——妙音坊什么时候有了这样没规矩的人?

    苏荷拧眉看去,果然一位黑袍男子拂开柳枝走了过来。

    看着年纪尚轻,周身气势却很惊人,正是前阵子刚定下的正道魁首。

    苏荷几步上前拦道:“还请真君留步,不知真君要向何处去?小可这就差人为您领路。”

    那位真君瞧了她一眼。

    苏荷这些年打理妙音坊的生意也算见了不少大人物,但被他这么一眼扫来,心下仍是一凛。

    他神色间藏着不耐:“不妨事,请问本君的师尊钟真君是否在此?”

    苏荷倒听说过钟妙有这么个徒弟,正要向陆坊主确认,荷花池里却像是听见了声音,扬声问道:“可是阿昭来了?”

    那位真君的面色瞬时柔和了下来,像是放下了什么重担,应声道:“是我,师尊。”

    钟妙嘟囔了一句“你来得倒是挺快”,又说:“小荷姐姐,劳烦你替我守这么久,今日先回去休息吧。”

    苏荷应了一声,向池内行礼后倒退几步转身离开。

    顾昭足下一顿,撩开荷叶向内走去。

    他今日被妙音坊的长老们拖着说了许久的废话,好容易将客套走完,拿出无根水,又被缠着夸了许久的正道栋梁。

    于顾昭而言,除了师尊的夸奖,旁人再如何盛赞都不过是无意义的杂音。

    只是想着师尊或许会想知道无根水的后续,这耐着性子听了半个时辰,谁知那群长老越说越远,顾昭实在坐不住,到底还是找了个借口匆匆结束谈话。

    他自进入妙音坊就被迫与师尊分开,虽说能感应到师尊仍在此处,但只要视线内失去师尊的身影,顾昭就不可遏制地焦虑起来,仿佛胃中烧了把火。

    或许师尊说得没错,他的神魂确实出了大问题,才会这样连半日分别都无法忍耐。

    顾昭向前走了数步,行至尽头,四下望去只有接天莲叶,歌声仍然隐隐绰绰飘着,却如何也望不见钟妙的踪迹。

    他心中恐慌起来:“师尊!师尊您在哪儿?”

    忽然被什么东西砸了个正着,顾昭伸手接住,却是一枚莲子。

    一叶小舟自花丛中荡了出来。

    钟妙已喝得微醺,两颊绯红,懒洋洋半卧舟中,拿着莲蓬拨水玩。

    见他看来,又朝他丢了枚莲蓬,正巧唱完最后一句:“……莲叶深处谁家女,隔水笑抛一枝莲。”

    顾昭愣愣望着她说不出话。

    钟妙支起身子趴在船舷上笑话他:“呆头呆脑!找我作什么?”

    “是妙音坊的医修们研究出了新方子,我猜师尊或许会想知道……”

    钟妙笑盈盈地望他,顾昭咬着舌头打了个磕巴。

    “……是我心里想见见师尊。”

    钟妙哼笑:“你这小子,向来不老实。”

    见顾昭还愣在那儿,不耐烦地啧了一声。

    “别愣了,这是哪来的呆头鹅?到船上来。”

    她难得披散了头发,一双眼睛氤氲着水色,说这样的话也似嗔非嗔。顾昭一个指令一个动作上了船,见她摇摇晃晃站上船头,使劲撑了把船篙。

    顾昭怕她不当心摔进水里,正想上前接过船篙,却被钟妙拍开了手。

    “你又不认识路,一会儿别把咱们折腾去什么奇怪地方,”她赤着脚站在船头,歪歪斜斜背着个斗笠,“老实坐着,我带你去个好玩的地方。”

    顾昭只好坐回她之前躺着的地方。

    这小舟虽然看着朴素,内里却用上好布料垫了内衬,钟妙方才躺了许久,顾昭坐下时摸着仍是温热,隐隐还能嗅到些她身上惯用的香气。

    小舟再次向深处隐去。

    他们在枝叶围绕中穿行,阳光自间隙漏下,将莲叶照成通透的玉。像是被困在狭窄而温热的小小世界中,能望见的唯有彼此的眼睛。

    钟妙撑着船篙,又唱起另一支小调。

    顾昭听过师尊许多种声音。

    安慰他人时可靠沉稳如磐石,哄他睡觉时温柔和缓如水流,面对敌人时却又锋利坚硬如刀光。

    但他从未听过师尊唱歌。

    用的是江南口音,咬字柔软,还有些小女孩家的娇俏。

    钟妙回头看他,就见这小子又呆住了,故意捉弄道:“你很喜欢听么?”

    顾昭恍然回神,红着耳根道:“是……是很喜欢。”

    钟妙嘿嘿笑了一声,拉长声音:“既然如此——那为师就教你唱两句?”

    她用的是疑问的语调,语气却绝不是那回事,顾昭抿着唇抬眼望她,钟妙大笑摇头。

    “不行不行!你求我也没用,非得学不可!”

    顾昭只好硬着头皮学。

    他出生在北方,一张口就是字正腔圆,说起南方话自然怎么学怎么不像,一时窘迫极了。

    钟妙只当看不见他越发可怜的目光,硬是拽着他一句一句念。

    越着急越不像,几次险些咬着舌头,到最后说出的全是谁也听不明白的混乱音节。钟妙本就没当真打算教会他,笑得扶着船篙发抖。

    顾昭拿这坏心眼的家伙没办法,只好闷头剥了把莲子奉上。

    钟妙双手都撑着船篙,凑过来探头叼走一粒,笑嘻嘻的:“不错!知道贿赂为师,只是这点可不够,加油再剥些,晚上我托小荷姐姐煲汤喝。”

    她像只过于轻盈的猫咪,鼻尖蜻蜓点水般在顾昭掌心碰了碰,却叫他直接红到了脖子根。

    小舟顺着河道一路向外漂去。

    出了妙音坊,很快与其它小舟汇在一处。此时正是黄昏,沿街已经点起了灯笼,不时有载着各色货物的小舟自他们身边滑过。

    钟妙的江南话说得很好,没一会儿便同他们聊在一起。

    陆和铃离开前特地留了袋银钱叫她随意花用,钟妙自然不会同老友客气。她本就爱新鲜,又有许多年不曾见人间景色,看着什么都想摸摸玩玩。

    见了瓜果想买,见了花束也想买,若是有什么有趣的玩具,更是要盯着人看上许久。

    她向来大方,自己买了不够,也给顾昭带上一样,不管他要不要,统统往船上一堆。

    顾昭正低头收拾着东西,忽然听钟妙喊他,就见她一左一右端着两个布老虎香囊,要他看哪个好看。

    他早就不是小孩子了,一时哭笑不得:“师尊,我现在不用这些了。”

    钟妙却不听他推脱:“怎么就不用了,多可爱呀,挑一个。”

    顾昭左右看看,选了右边那个。

    倒不是他当真觉得这个特别好,只是他了解钟妙的小动作——但凡师尊喜爱的东西,总要拿得离自己近一些。左右都要挑,不如挑个师尊喜欢的让她高兴高兴。

    钟妙果然很高兴,找老板买了两个,一个直接挂在自己腰间。

    她再怎样显小也已经是双十出头的样貌,这个年纪本应当佩着宝玉,此时却不伦不类地坠着个小布老虎。

    钟妙低头摸了摸,欢喜道:“早就想买一个了!从前总担心在外行走不合适,现在好了,我看谁管着我!”

    晚霞渐渐沉入水中,映着她眉眼生辉。顾昭望着她,忽然觉得许多杂念都已远去,仿佛只要师尊能永远这样心满意足笑着,什么都不再重要。

    钟妙却抓着另一个小老虎抛给他。

    “喏,你一个我一个,要不要?”

    作者有话说:

    动不动被人逗得脸红,顾小狗就是逊啦!

    钟妙妙:小猫咪是天然钓系有什么问题吗?

    出自《江南》

    写这张的时候一直在听《采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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