脚下意识想往后退。

    封砚险些撞上就紧跟在他后面的德保,  德保公公被手里抱着的盒子、画轴挡住了视线,‘哎哟’了一声,身子摇摇欲坠,  他好不容易稳住身子,从旁边探出视线,  疑惑且不解地看向前面的郎君。

    好端端的,  为何不走了?刚刚不还走得很急……

    熙熙攘攘的人群从他们身边擦过,  或有好奇看过来的人,  目光触及前面那位郎君的脸色都不敢言语,打量了几眼就摇摇头地走开。

    七夕节每年都会有这么几个伤心欲绝人,也不足为奇。

    被无数个路过的人怜悯过,封砚稍有些醒过神来,  却还是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

    他的脚跟还没踩落到地上,  将将悬在那儿。

    仿佛身后已经是万丈深渊,  他一脚就要踩空,坠入永不复出的黑暗里。

    此情此景之下,他竟然像个懦夫一样,只想退后、退后。

    退回到那个安静却安全的地方。

    可是,  那里没有则宁。

    没有任何人再能进来。

    抿心自问,  他真的愿意就那样一个人呆在里头吗?

    ——他不愿意了。

    尝过了糖的甜,  又怎会想要自找苦吃?

    “你别跟上来。”对德保吩咐了一声,  封砚独自走了上去。

    这一次他的步伐不复来时的轻快,每一步抬起都犹如有千斤重。

    艰难,  但是坚定。

    盛则宁把第二支糖画转递给身后的竹喜,  刚和她说完话,余光里瞥见一道颀长的身影径直朝她们走来。

    嘴里咬着的糖被她无意识地用力,裂开了一道裂纹,  丝丝甜味从舌尖扩散。

    她仓促地抬起浓睫,视线直直望去,看清来人的脸。

    眼睛一跳,还没等她及时挪开视线,封砚已经一个大步跨至她的身前,站定。

    微沉的呼吸声落在耳畔,他带来的气流吹起了盛则宁挂在臂弯上的披帛,腰间的玉环禁步撞出脆响,晃出一些她受惊后的慌乱。

    她在封砚上前时,下意识倒退了半步。

    虽然动作不大,但是看在封砚眼中,心又沉了一沉。

    盛则宁舌尖卷过碎在嘴里的糖块,迷迷瞪瞪地撑大了眼睛,好像前一刻她还以为是幻觉,却在下一刻变成了真。

    封砚最讨厌这人多嘈杂的地方,他会忽然出现在此,是盛则宁此前想也没有想到的事。

    就是因为想不到,所以太过惊讶,只能傻愣愣地看着他,声音含着来不及化开吞下去的碎糖,每一个字都含糊着,但又透着甜丝,“……殿下怎么来了?”

    封砚压低凤眸,唇线紧绷,不发一语。

    视线从她精致的额间花钿上一路滑到亮着糖色的唇瓣上。

    哪里还能见一分一毫的病容,反而,她快活得很。

    在他到来之前。

    直到此时此刻,他才幡然醒悟。

    盛则宁从来不是非他不可。

    所以无论是薛澄也好,谢朝宗也好,他们都是可以轻而易举地取代他。

    他从来不是盛则宁身边缺一不可的存在。

    盛则宁顶着封砚的视线,有点小紧张,下意识咀着嘴里的碎糖,咔嚓咔嚓。

    封砚将眸光从盛则宁身上挪开,漆黑如古潭沉寂的眸子往旁边转去。

    盛则宁跟着他的视线,眼珠滴溜溜转,瞄到一旁。

    薛澄冷汗已经冒了下来,抬手擦了擦额角。

    瑭王殿下不动声色的样子,莫名有种让人胆寒的压迫力,上位者多擅隐藏情绪,轻易不会让人知道他心里想的。

    更何况薛澄心性简单,本就不善揣度,也不会与权贵周旋。

    只有出自本能的反应。

    他似乎惹到了这位瑭王殿下。

    不过,在这个情况之下,其实动一下脑子就能猜到封砚不高兴的原因,但是薛澄并不想认输。

    他没有告罪,没有后退,就站在盛则宁的身侧,甚至还不动声色地挺起了胸膛。

    仿若是正准备迎接挑战的斗鸡。

    盛则宁眼珠在两人身上来回转了两圈,明明封砚和薛澄并没有对峙,也没有交谈,但气氛却像凝固了一样。

    无端让她都觉得有点口干舌燥。

    “则宁。”艰涩地开了口,封砚收回看着薛澄的视线,低声问她:“你的病,好了?”

    盛则宁瞳孔骤然缩了缩,眼睫飞快扑了两下,就好像慌张藏起什么不得见人的神光。

    封砚与她相熟这两年,也并非全然没有收获,至少对她有心底有虚时的反应还是能摸准一二。

    可这样,就让他的心更沉了下去,嘴里的苦涩也飞速蔓延开来。

    原来也没有病。

    没有风寒感冒,更也没有不舒服。

    她只是,只是不想要在和他一道游街看灯了,而无法直言拒绝。

    盛则宁不知道早被封砚看破一切,扬起脸,撑开那双乌润润的大眼睛,努力想把自己出现在街头合理化,脆声道:“我、我今日好多了!”

    “三姑娘你病了?我怎么不知道?”薛澄本该先向瑭王问礼,可却被盛则宁的话引去了注意。

    他都不知盛则宁病了!

    盛则宁‘呃‘了一声,越发地心虚,低下嗓音,轻咳了两下,认真解释起来:“前几日有些风寒咳嗽,在家吃了几帖药,现在好得七七八八了。”

    “咳嗽?咳嗽那就不能再吃糖了!糖易生痰,迁延不愈,不利于养病。”薛澄略懂些医理,此刻就十分后悔给盛则宁买糖画吃,万一耽搁了她养病,岂不是得不偿失。

    话说完,他就急切伸手,想拿走盛则宁捏在手里的糖画。

    “诶?不用不用,我好多……”盛则宁护着自己的糖画,不想被人拿了去。

    药白白喝了几天,不至于现在连糖也不给吃了吧!

    在旁不发一语的封砚也伸手拦下薛澄,薛澄意识到自己唐突小娘子,越发局促不安,更不敢再去拿她的糖画,就搔了搔脸,掩饰自己刚刚的失礼。

    “……那好吧,不过也不能吃太多。”薛澄还是担忧地提醒道。

    其实这个看着虽然有脸大的糖画,拢共就一勺子糖浆,没有多少量。

    盛则宁刚松下口气,自以为已经护下了糖画,忽然修长的手指伸到了她眼皮底下。

    那养尊处优的皙白长指骨节分明,修长有力,仅指腹相合,捏住糖画的竹签,稍一用力,就将那根被盛则宁咬碎了的糖画从她手里轻易抽了出来。

    盛则宁手指间一空,愕然抬眼,杏眸圆睁,还不敢相信封砚会做这样的事。

    从她手中抢走东西,还不打一声招呼。

    虽然干的是抢东西这事,但封砚依然神情镇定,清峻的脸上不露声色。

    可是这样的封砚还是让人品出了不对劲。

    他沉默过了头,就连视线都没有往上再抬一点。

    没有看她,也没有看任何人。

    只是动作果断而利落,不容置喙。

    就好像他拿走的不仅仅是一支糖画,而是什么他欲除之而后快的隐患。

    果然,取走糖画,封砚也未看一眼,就一甩手,把糖画签子扔进一旁装着废弃竹签的篓子里。

    啪嗒一声,脆薄的糖在里头四分五裂,细碎的糖渣有些还溅了出来,掉到了盛则宁脚边上。

    盛则宁又后退了一步,脸上惊疑不定。

    封砚也没有朝她瞥来一眼,而是转了一个身,朝着卖糖画的老头走过去。

    老头一直专注做着糖画,没有留意铺子前的风云变化,忽然一道影子压下来,当即吓得一咯噔,勺子里的糖浆一坨跌了下去,好好一个凤凰翅膀糊成了一团。

    “郎、郎君有何吩咐?”老头声颤颤。

    封砚指着老头刚刚画好的凤凰糖画,要买。

    盛则宁此时已经有些不高兴地皱了皱眉,望了望竹篓,弄不懂封砚心里头在想什么,直到封砚拿着新得来的糖画走过来,把糖画递给她。

    她就更加不懂了。

    扔了一个,又给她一个,这算什么?

    究竟是让不让她吃呢?

    盛则宁每犹豫一息,封砚心就往下沉一寸。

    直到盛则宁摇头,封砚的手指已经僵住了,那还未凝结好的黄糖顺着竹竿往下流淌,沾上他的指尖,黏腻腻的,很难受。

    他知道自己刚刚的举动太过反常,可是他没有办法。

    就好像被掐住了关卡的洪水,急于找到一个宣泄的出口。

    他一开始只想扔掉薛澄买给盛则宁的糖画,但没有想到盛则宁不会再接他给的糖画。

    难道在她心里,自己已经比不上薛澄了吗?

    “宁宁,你不要呀?”谢朝宗戏谑的声音比他的动作来得慢一些。

    话音落前,他已经抢过封砚手里的糖画,伸到嘴边,一大口咬掉了凤凰的脑袋,“唔,好甜。”

    封砚缓缓收回手,被糖沾过的指头不舒服。

    但是谢朝宗的出现更让他不好受。

    谢朝宗冷眼看封砚脸上的失神,不由好笑,刚刚在不远处他已经看完了前因后果。

    这位殿下就连介意醋上了,也这般克制隐晦,盛则宁那简单的脑袋瓜怎么想的明白?

    若她能在情感上聪明点,也不至于把自己困在瑭王身上两年。

    也不至于这么久,还没有把他从儿时的玩伴这等关系扭转出来。

    谢朝宗一方面暗自嘲笑封砚,另一边也同情起自己。

    哎——

    “谢朝宗?你不是说今日要……”盛则宁原本以为也不会碰见谢朝宗,因为他明明也说过今日他有重要的事。

    她的话还没说完,谢朝宗就朝她倾过来,看似就要压在她肩上,竹喜拉着盛则宁,正要让她躲开‘偷袭‘,谢朝宗用另一只手稳住盛则宁的手腕,在她耳边低语一句:“别动。”

    盛则宁愣了一下。

    因为谢朝宗抓她的那只手,带着温热黏腻的液体,还在不断往下流淌。

    “别慌,我被人追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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