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和静话音甫落。

    自东暖阁至耳房的回廊下传出一阵女子训诫小丫鬟的声音。

    抱厦透过软烟罗的纱窗往外望去,便回身对着苏和静等人轻声说道:“是冬吟在教训小丫鬟呢。”

    秋桐、春染、抱厦、冬吟皆是苏和静的陪嫁丫鬟,皆是自小一起长大的情分,关系也称得上亲如姐妹。

    苏和静敛起了笑意,抬首瞧了一眼自己的澄风苑,亮堂的内室里摆着月白色缠枝花帘帐,内室外的厢房里挂着水晶帘子,隔间里供着青蜡貔貅辟邪兽。

    在往里一寸,山石架子上摆着天青釉双耳瓶,架子后则是一座粉彩花卉画屏风,更别提正屋里铺着的毛毯皆是出自西洋的水兰锦毛毯。

    满屋内的陈设皆不是凡品,堪配的上她端阳侯世子夫人的身份。

    只是内里的苦楚便只有她自个儿知晓了。

    神思恍惚间,苏和静忽而想起了出嫁前,她父亲安平侯靠在书房案几旁饱含歉疚的那一番话:

    “静儿,我知你与那小公爷两情相悦,可爹爹实在是没有了法子。”

    安平侯府失了圣心,为避祸便主动攀附上了端阳侯府,以嫡长女为代价换来阖府的荣华富贵。

    这笔买卖,应当是安平侯府赚了。

    苏和静自嘲一笑,如今想到父亲的那一番话,她仍是憋闷得喘不上气来。

    跪在下首的秋桐与春染皆瞧出了此刻苏和静的怏怏不乐,见她柳眉含哀、杏眸染悲,便知她定是又想起了郑小公爷。

    郑小公爷虽是被众星捧月惯了的天之骄子,从前待她们奶奶却是温柔得连重话都不敢说一句,要星星便给星星,要月亮便给月亮,眼里心里都只装着她一个人。

    只可惜……

    抱厦见状立时便岔开了话头,只笑道:“任凭那方姨娘使什么招数,咱们难道还怕她个丫鬟出身的贱妾不成?”

    苏和静拢起那些不该有的心思,先是让秋桐与春染起身,而后淡淡道:“从我私库里拿根千年老参,送去大少爷房里,只说让他好生养病便是。”

    秋桐听了愈发气愤,明明是大少爷的人无理在先,怎得又要大奶奶先低头送人参过去?哪儿有这样的道理?

    苏和静兀自说道:“再打发人去苍云院问一声,若是太太闲着,我这便过去。”

    春染性子伶俐,知晓今日秋桐已是犯了苏和静的忌讳,便朝着她使了个眼色道:“秋桐妹妹替我们走一趟吧?”

    苏和静垂眸不语以示默认。

    秋桐只得一步三回首地退出了澄风苑的正屋。

    待她离去后,苏和静才由抱厦扶着坐在了紫檀木贵妃塌上,又拿了个大红色锦缎迎枕斜靠在背上,端的是一副慵懒高贵的美人模样。

    春染替她斟了杯茶,上前侍奉道:“大奶奶方才说的算计一事,奴婢听不明白。”

    苏和静抿了一口茶,叹道:“连你也弄不明白,何况是秋桐那个不过心的直爽性子?方氏不足为惧,只是她近来与小庞氏走的极近,只怕要借着言哥儿(大少爷裴永言)的由头来分我的管家之权。”

    春染和抱厦这时才回过味来,只说道:“大奶奶的意思是,那荣嬷嬷会借着那一碗倒在地上的旋覆花汤来给您泼脏水?”

    “轻则说我薄待庶子,往重了说便是我不贤不惠,犯了妒恨之条。”苏和静阖上眼,白皙的脸庞上浮现出几分疲惫之色:“咱们府上向来如此,一句话掰开来猜忌诬陷,一件事背后又设着好几个圈套等着你陷进去,整日里为了权势利息争得跟乌眼鸡似的。”

    这话春染和抱厦却不知该如何往下接,只得拿话劝解苏和静道:“世子爷待您尊重,他也知晓您的难处,必不会让太太…二奶奶欺负了您去。”

    苏和静只在心内嗤笑了一番,裴景诚若当真尊重自己正妻,便不会将他那心爱的通房丫鬟方氏送去老太太院里,又停了她的避子汤,让她诞下了一儿一女。

    之后方氏便母凭子贵,凭着一双儿女被抬为了贵妾,万事都想着越到自己头/上去。

    未过多时,秋桐便赶回了澄风苑,她急急匆匆地撩开帘子,露出一张染着焦急之色的素白脸蛋来。

    冬吟这时也训好了小丫鬟,刚跨进正屋的门槛,便被身后似一阵风的秋桐唬了一跳,问道:“你是丢了魂不成?”

    秋桐哪儿顾得上与她斗嘴,三两步间已走到了苏和静的贵妃塌前,急声禀告道:“大奶奶,太太…太太她传您去苍云院。”

    抱厦与春染皆屏息静气,等候着苏和静的下一步动作。

    苏和静素来是个泰山崩于前皆不动声色的性子,闻言只是杏眸黯了黯,两颊处掠过几分戏谑的笑意罢了。

    她道:“替我梳妆换衣。”

    一炷香的工夫后,苏和静以海水玉缀珠为钗,身着蜜粉色镶银丝万福苏缎长裙,内衬是件百褶如意月裙1,行走间银色与褶皱相衬相映,远远望去流光四溢。

    秋桐一时看晃了眼,心里却又不自觉地回想起方才庞氏(端阳侯夫人)那副颐指气使的模样,惊艳之意便化作了担忧。

    苏和静伸出纤纤玉指,轻点了一下她的额头,揶揄道:“输人不输阵,我这做正妻的总要比那个妾室多几分气势才是。”

    春染见她还有闲心说笑,边扶着她往澄风苑外的廊庑下走去,边说道:“大奶奶可想好了怎么应对这场鸿门宴?咱们在各处都有些人手,若是要人证也容易的很儿。”

    苏和静美眸微转,淡笑了一声:“杀鸡焉用牛刀?我自有法子搪塞过去。”

    四个丫鬟这才放心下来,簇拥着苏和静往苍云院去了。

    苍云院的布局比起澄风苑来要清雅宽敞的多,一过二门,便能觑见庭院内青翠茂密的竹林,以及几座价值千金的奇骏假山。

    自笔直的廊道走往苍云院的正屋,需绕过几座白鸟花卉的织锦屏风,廊庑拐角处还挂着些金边鹦鹉笼子。

    气派富堂之甚,远胜京城其余名门世家。

    苍云院伺候的丫鬟婆子皆训练有素,垂首立在回廊两侧,连低声也闻不到一句。

    苏和静身后缀着几个丫鬟,走到垂花门处,被个锦衣玉服的婆子迎了上来。

    那婆子生的面善,说话又口齿伶俐,便是庞氏身边的心腹黄嬷嬷。

    苏和静便要朝着她躬身行礼,却被黄嬷嬷死死拦住:“世子夫人可是折煞老奴了。”

    苏和静敛起眉眼里的凌厉,对着黄嬷嬷莞尔一笑道:“嬷嬷是母亲身边积年的老人了,我们这些做小辈的自该尊重着您才是。”说着,边握住了黄嬷嬷的手,将那价值不菲的白玉镯子瞧瞧褪给了她。

    黄嬷嬷掂了掂那镯子的份量,老脸上浮现出了几分真挚的笑意,她便俯在苏和静身边耳语了一阵,方才领着人往正屋的方向走去。

    正屋前的几个丫鬟见了苏和静皆是一阵行礼问安,正欲替她打起帘子时,屋内却传来一阵茶碗落地的清脆声响。

    庞氏的怒声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恰好能让廊下的所有丫鬟婆子都听个清楚。

    “她自己没本事替景诚诞育子嗣,竟想使了鬼主意害我们言哥儿,若不是……安平侯,我早让景诚……”

    余下的话苏和静没有听实,但大致也能猜得出来庞氏话里的意思。

    若不是安平侯这一年里在朝堂上有些起复的势头,自己进门这几年未有所出,她早让裴景诚休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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