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何时起,她总隐隐听到有人对她讲话。一开始她并未放在心上,只当一个人待久了产生幻觉。

    子时,三界极静之时。

    毗沙宫风雪不止,她盘坐在窗边眠休,任法力丝丝四游周身,抵寒冰不侵,沉沉睡去。

    那道声音再次响起。

    “你一个人,一定很孤寂吧……”

    “……天帝老儿果真狠心,将你一个小女娃禁在此处。”

    她神识逐渐从睡意中抽离。这次的声音依旧离她很近,似乎就在耳边。

    可以往她每每睁眼,除了漫天飞雪和空荡无人的宫殿,却从不见活物。

    “你想逃出去吗?”

    “我帮你。”

    她蹙眉,充耳不闻,盘坐着敛神凝法。

    此物非寻常灵怪,能存于三十五天纯净之地,许是天界之物。却偏偏言语虚妄,蛊惑人心,日夜以言语勾她,诱她,研磨她,令她焦躁难安,神识难平。

    天尊命她去怒。可现下,怒未去,心火却愈盛……

    “还不开口说话?这些时日,你该觉查到你的法力在溃散了。”

    平添当然清楚。

    因它在耳边时时搅动心神,她无法蓄力。

    此时的她就像一杯露底的水杯,待水点滴流尽,便会法力枯竭,难挡严寒,被寒冰吞噬。

    她盘坐着,催动体内法力化零为整,丝丝入里内探经脉。可行至百会穴却似遇阻,她凝力相抵,额间逐渐布满虚汗,下一瞬,只觉胸口一痛,喉间涌出一抹腥甜。

    “真是个倔丫头。”它道,“就算你习得新法,以你此时残存的法力,已不足你在此活下去。”

    她睁眼,抬手抹去嘴角鲜血,神情未因它所言变动分毫,只垂眸,看向手边的无名之书。

    这是她在偏殿偶得的一本术法古籍,书页无名,书中所记是修法之道,不过却闻所未闻。

    她好奇,试着按书中记载控法,令法力于经脉四行,初试,便觉周身严寒不在。

    身体仿落玄空之境,可观万物色,觉万物息。

    她从未习过如此奇妙之法,体内法力虽弱,却仍想着试试,许可辟得新径。可每每,法力行至百会穴便会衔断,再无法推进。

    “天尊,可探出这女娃由来?”平添听到父君说话的声音。

    只一瞬,便反应过来自己入了梦。

    “我三界生灵,在万年后的灭世之灾前终有了生机。这小女娃,原是娲皇选定寂灭三界灾难的救世之子。”

    接着,有女子的声音响起,柔和似水,“天地初开,盘古大神化身于世。万物初生时,三界各自征伐,历经万年才终归祥和。怎么我这刚出生的孩儿,就又要担负那万年后的苦难?”

    女子言语凄切,似痛极,令人动容。平添听出来,那是寂灭的母神在说话。她迈步,沿着声音快步寻去,可那横廊却似走不到尽头。

    不远处,说话的声音再起,“这孩子命途坎坷,在万年后的劫难前还要历些波折,本尊此时却算不明白……”

    天帝的声音再次响起,多了几分不忍,“她命既定,为拯救三界生灵而生,便不要再多心伤。给她好好起个名字罢。”

    “一出生便承袭娲皇遗志,本君便向这三十六天讨个吉利。封她,平天公主!往后就唤,平添。”

    “以一人之身,寿齐三十六天。这往后的每一声平添,皆是众神之祈愿。”

    平添猛地惊醒,视线所及皆冰霜素裹,转念,怒道:“卑鄙,竟引我入梦!”

    大笑声瞬时充斥整座大殿,“你梦到什么,竟如此生气?”

    “此梦既为你所构,又何必问我。”

    那声音回道:“你所梦,是你之过往。怎会是我所构?”

    平添诧异,忆起梦中所言,字字句句真切。若非虚,那便是她出生时的景象。

    定是它趁她眠休不知以何法乱她心神,竟让她梦见神识未开时的记忆。

    “你到底是何方神圣?”

    “我非神非圣,只是困在此处数万年,许久没见到活人。和你聊聊天,解解闷。”

    平添讽笑,“何必口是心非。这半年来,你口口声声说想助我逃离此处。其实,真正想逃的人,是你吧。”

    它许久未言,平添知道自己说中它心事。她不禁勾了勾唇,盘坐,敛神习法。

    许久,那声音才气闷想起,“你这小女娃不仅无趣,还死犟。”

    她沉默,并不应答。

    又听,“以你残存的法力,习此精密之术是在寻死。我倒要看看,你能撑多久。”

    它猜的没错,第五日,她体内法力便将殆尽。

    “你可有愿望还未实现?”它看着她虚弱非常,似乎非常开心,语调也愉悦起来。

    平添盘坐着阖目敛神,面色苍白,闻言勾了勾唇,仿若冬日残花,美的冷人心魄,“我要死了吗?”

    “没错,见不到明天的日头。”

    她强撑着,笑意加深,“抱歉,让你白高兴一场。”

    它似被激怒,横气道:“如此虚弱,还在嘴硬。”

    “告诉你,现在我已不必等你眠休,便可轻易操控你入梦。”

    平添忽地蹙眉,只觉心口一震,法力被迫中断。接着,她猛地吐出一口鲜血,晕了过去。

    梦中,日月星辰无一值守,天地昏曚一片。

    不远处,隐可见一棵巨大无比的榕树,那树长在深渊之底,枝叶却朝着日头日夜生长。

    忽地,头顶密叶微动,她仰头便在那密叶间对上一双眼,那眼幽夜而深沉,透着邪意,正一瞬不瞬的凝着她。

    “谁?”那声音比眼神更冷。

    “你又是谁?”她轻声问。

    斜躺在树枝上的人听到她的声音,身形微不可见的一顿,下一瞬,便泫然堕至她面前。

    他看到她似非常吃惊,深沉无澜的眸子瞬时翻天滔海,盛着看不清明的情绪,在她还未反应过来时,上前,一把将她拥入怀中。

    她挣扎,搂着她的手臂却愈紧,似要将她永久禁锢般,拥的她喘不过气来。

    耳边,气息灼热,男子的声音哑极,似盛着千年万年的苦痛,在她耳边干涸的不住颤抖。“我就知道……就知道你不会离开我。”

    “你去了哪……为什么我都找不到你,天上地下我都找不到你,我怎么都找不到你……”

    平添双掌紧紧抵着他胸膛,设法想要将他推开,正要捏法,却听,“平添……别再离开……”

    她的身子猛地僵住,放弃了挣扎,“你是谁……”,她惊问,侧过脸想要看清男子面容。

    可下一瞬,她猛地被人从身后扯开,晦暗中,只看到那双带着泪光盛着苦痛的幽夜的眼,看着他扑身而来向她伸手,却无论如何也抓不到她的眼底的绝望。

    “平添!”

    梦醒,她缓缓睁开眼。

    殿内很冷,她仰身躺倒在地,寒气从四面侵袭,胸口处,是法术中断激痛心肺时吐出的血迹。

    双脚已没了知觉,她却似浑然不觉,眼前,一遍遍地回映着梦中男子望着她离去的眼神。那一刻,他似失去了所有……

    那种绝望和苦痛,让她此时还止不住的心颤。

    寒气袭来,那双眼逐渐在脑中变得虚渺起来,耳边,那声音隐隐又出现,此次却带了几分慌乱,“喂,你不能睡……”

    后面的话她已听不清,随着体内最后一毫法力殆尽,她便没了知觉,彻底晕了过去。

    身下寒冰呲啦啦发出响声,如活了般贪婪地攀上她脚踝,不断漫向腰间,将她寸寸吞噬……

    毗沙宫地底下突然传来巨响,似有何物要挣出,动荡之音翻天覆地,整座宫殿都随之震荡起来,寒霜被震落,飘雪般布满大殿。

    平添躺在地上,浑然不觉,寒冰此时已静默漫过她脖颈,蜿蜒着贴上她清瘦的下巴,朝她面上覆去……

    此时,有一人泫然出现在殿内。

    他身着月色长袍,顶戴玉冠,方现身便迈步朝她走去,衣袍随他步伐轻拂,似月光铺泄。

    男子行至她面前,屈膝,施法替她驱冰。

    只瞬间,寒冰在他掌下碎裂。

    那件水纹波羽衣日日受寒意侵蚀,此时又被寒冰侵附,冰碎时衣裙随寒冰撕裂,女子肌肤乍然显露在他眼底。

    他脱下外袍,遮住被寒冰蚀破的衣裙,伸臂将她拦入怀中,动作极尽温柔。

    可随之他视线冷凝向地下,带着凉意,“你想救她,又为何引她法力溃乱?”

    地下动荡不知何时已然停歇,整座大殿彻底安静下来,那道声音再次传来,“她到底是谁?”

    男子弯臂轻易将平添抱起,转身出殿门前,留言道:“你已探明她神魄,何必来问我。”

    ……

    不一会儿,他便抱着平添出现在一座大殿前,宫门玉匾上书,净居宫。

    “神君。”有仙侍看到他抱着一名女子回来,诧异之余急忙迎上前去。

    “寻件女子的衣袍来,再唤女侍过来,切勿张扬。”神月脚步未停,只留下话,便抱着她入了寝殿。

    替她换过衣裙,神月正站在榻前看着她,便闻身后传来脚步声。他未回身看,只道:“天尊如此,未免太胡闹了。”

    元始天尊看向床榻,见平添面色青白,毫无血色,拂袖正欲走上前,便听,“我已替她施法疗治,现下无碍。”

    元始天尊叹道:“这丫头,也算骨头硬。”

    “若非我去的及时,这世间恐再无救世之子。”神月侧脸看向他,神情严肃。

    毗沙殿之寒非常人可受,寻常仙人入了撑不过三日。何况,她法力被封禁,又有那古物在旁作乱。

    这半年有余,他看着她每每陷入生死,又如何咬牙残撑下来,他虽不忍,作为旁观,却不能违例出手。此次……

    “神月,她并非寻常仙神。”原始天尊抬眸看向他,警告道。

    神月蹙眉,重看向榻上的人,“我知道。”

    她醒来时,眼前仍是四壁寒霜。

    她正思索她为何未被寒冰吞噬,撑臂坐起时,却发觉掌下丝滑,低头看,自己竟躺在榻上。

    身下软寝,身上暖被,并无分毫冰霜。

    她试着探手,指尖随之触到一股陌生的法力,界壁轻晃,指尖探出结界外,凉寒。

    有人在此为她辟了方结界。

    平添诧异,起身时见身上衣袍也换了,是件素色月袍。她环视大殿,扬声问:“喂,谁来过此处?”

    她静等着,那声音却久未传来。

    突然,只见一道银光从殿外飘进,那银光周转,化点为圆,又成一方明镜,镜中是原始天尊面容。

    “感觉如何?”天尊看着她问。

    平添试着化掌,以丹田聚力,周游五体经脉,竟发觉法力畅通无阻,不由问:“这是为何?”

    “你虽因法力殆尽伤了心肺,却也成功破了经脉阻碍。”

    平添更加诧异,“天尊怎知我在习法?”

    元始天尊笑的意味深长,“你以为那秘籍偏偏落在你面前。”

    平添瞬间了然。

    毗沙宫偏殿存了千万书册,自洪荒至上古的神史,还是一些道法心经、八卦秘术,应有尽有。

    那日她正欲寻本书籍看,正翻阅一本上古神史,一本书却从身旁木架上掉落,这才发现那本秘法古籍。

    “此法唤作何名?”

    元始天尊道:“大神咒。”

    平添静默,又问:“可抵天咒?”

    元始天尊握在手心的金丹一顿,肃然道:“本尊只能告诉你,这世上可修此法之人,以前是女娲娘娘,现在,唯你而已。”

    平添自知此话深意,只道:“请天尊指教。”

    元始天尊点头,细细道来,“盘古大神四大弟子,鸿钧、混鲲、女娲、陆压,他们所修之道分别为玄清气、玄灵气、玄空气和玄明气。本尊正是鸿钧老祖弟子,所修玄清,只能指点你一二,旁的,还需你亲悟。”

    平添敛神细细听着,生怕错过一字半字。

    “玄空气宗,旨在空、无二字。”

    “空需二者,神空、体空。这正是本尊封你法力,将你禁于毗沙宫的目的,以毗沙宫千年之寒,涤骨洗魄。”

    平添从一开始便猜到,天尊将她封禁于毗沙宫定有深意,却没想,竟深远至此。

    又听,“无之一字,乃无为之意。至高之法,无一变幻,无一不变。无,便是有。从无到有,需内寻经脉,外探三界。”

    “你需细细感知,借力万物,为你所有。便是这毗沙宫的风雪,也不能轻隙。”

    一番话听下来,什么‘空无’二字,平添只觉高深。所幸平日随老君应过不少经道场,却只略略懂得一二。

    她正要开口细细询问,便见元始天尊继续道:“大神咒,所修之道与玄空气同宗。此法,净污秽,生万物。隐秘深远,无终无尽。习至何层,全凭你一人所悟。”

    天尊的话令平添心绪大震,她知西天三世佛,通过去、现在、未来意,已是绝上之法。可这大神咒,竟可不顾自然,轮生万物。

    震惊之余,她转念想道,也是,唯可生万物之法才得以弥天,这才渐渐平了心绪。

    元始天尊不知为何突然肃了眉眼,平添清楚,接下来的话才是他真正要说的,“平添,你需记得,大神咒虽无所不能及,使用后却反噬极深,万不可轻易使用!”

    话毕,她本欲再询这毗沙殿诡秘,却见一道银光从镜中入她眉间,下一瞬,便觉体内封禁解去。

    平添抬掌,掌心轻易化力,体内法力已全数恢复。天尊此时解她封禁,是便她修习术法,念及那道咒,只觉心头万般重压。

    那便是,可唯一抵抗天咒的术法了。

    “……大神咒。”她不知觉念出声,便见搁置在榻边的古籍熠熠生辉。

    她拂裙走去,原本的无名古籍,此时书封上却正写着‘大神咒’三字,字体洒脱旷意,乃谁人亲笔撰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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