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地方被人动过——

    方檀有一瞬间的惊愕,但来不及细想,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想要用手刨开这厚实的土层。

    此刻,雨仍在下。

    天仿佛是裂开了一个大窟窿,无穷无尽的水自窟窿中涌出,宛如泄洪。

    天色晦暗、大雨滂沱,云朵的颜色浓地像是被墨水染过一般,这一刻,连光线都好像被吞没。

    方檀跪在坟前。

    因疏于打理,这里成了一处杂草丛生的地界。

    脚下是茂盛的牛筋草,一丛丛、一簇簇,可见其叶片细长、秆叶强韧。

    不远处的土地上则是零星长着几株苍耳,叶片宽厚、呈三角状,边缘则是参差不齐,似锯齿,仿佛一不小心就会割伤人的手指。

    草丛中偶尔还冒出一两根稗草,茎干纤细、亭亭而立,稀疏的穗子在顶端招摇,无风自动。

    雨水打湿了最上头的一层浮土。

    细小的颗粒物沉在泥浆中,顺着崎岖的山石,一路滚滚而下。

    方檀似乎忘记了疼痛,只是机械地抬手,用最原始的方式挖掘着。

    不多时,细小的泥粒便深深地嵌进了他的指甲缝中,直把皮肉同指甲盖相连的那一条极窄极细的缝线染得黝黑。

    他本可以用一种更为便捷的方式来挖掘。

    比如,去找一把铲子、铁锹之类,或者干脆一掌轰开面前的土坑。

    但前者他不愿,后者,他害怕力道拿捏不准确,损坏了底下的棺椁。

    方檀隐约意识到,可能真的有人动了下面的棺木,但从情感上,他还是不愿意相信。

    所以他迫切希望找到一个答案,一个疼痛的、经由他“亲手”挖掘而出的答案。

    大约过了小半个时辰,锈红色的湿土中终于露出棺椁一角。

    因年代久远、木头腐蚀,所以棺木最外面一层薄薄的、泛着光泽感的酱色油漆早已剥落,只露出其中瓦灰色的木质芯体。

    见此,方檀松了一口气,然后颤抖着,将手指轻轻地搭了上去。

    鲜血自他指尖渗出,浸润着木头,划拉出一道凄厉的红痕。

    但他仿佛感觉不到疼痛一般,只是专注地抚挲着柳木上生出的细微裂纹。

    这实在不是一具值钱的棺材。

    方煜的身后事办得潦草。

    一口薄棺、半截断木,墓碑上的寥寥几笔仿佛便定了他的生平。

    如此简单的操办与他的身份极不相称。

    但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

    陆雪燃来得匆忙,加之为了照顾方煜的儿子,她走得也匆忙。

    想到此处,方檀的目光上移——

    他用手指抚挲着棺椁一角,稍一比划,约莫估算出了一个安全距离。

    随后,待后退一步站定,他凝神屏息,化气劲于双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前方径直打出一掌。

    真气荡起他的衣摆,掌势之凌厉,连四周连绵不绝的细雨都为之一停。

    只听“轰”的一声巨响,那压在棺椁上的重逾千斤的密实沙土便被齐齐炸开,露出其下掩埋的两具完整棺木。

    寒风料峭,浮云载雨。

    雨势已然减小,但方檀瞧着却很是狼狈。只见头发黏腻地贴在他的脸颊两侧,衬得他面色苍白,双手则是血迹斑斑,连衣服也不同程度地沾染上了尘埃。

    面对着那以柳木打造、长约七尺三寸的两口薄棺。

    他罕见地迟疑了。

    这一刻,方檀只觉得自己的心在剧烈地跳动着,他从未有过这样鲜明的感觉,眼前的一切,这风、这雨,还有手上密密麻麻、火烧火燎似潮水一般袭来的疼痛感都在告诉他——

    是真的。

    答案近在咫尺。

    要打开吗?

    方檀喘息着,这份喘息声在四下无人的旷野是那样清晰。

    最终,他轻轻呼出一口白气,明明是六七月的天,但在这场大雨中,他却感受到了彻骨的寒冷。

    那棺木没有设计什么机关,样式也寻常。

    所以,只稍推开一条小缝,从外往里头一看,就知虚实。

    方檀选择开棺。

    然而他只看了一眼,便垂下手来。

    没有人知道那一刻,方檀在想什么。

    又或者,他什么都没想,只是怔怔地望着那两口空棺。

    有人偷走了方煜和琳琅的尸骨。

    这个人会是谁呢?

    答案呼之欲出。

    蝴蝶谷坐落于群山之中,踪迹难寻。

    寻常的山野村夫不会来此,就算来,也做不出掘人坟墓的恶事。

    这个世上,能够做出这样事的人,只有一个人,一个早就知道方煜在这里的人。

    想到此处,方檀不由得双拳紧握。

    他很少如此,但此情此景,他却久违地感受到了一种非常极端的情绪,那是仇恨,浓烈到近乎刻骨。

    它像汹涌的潮水一般,席卷了一切,触目所及,所有看到的人、事和物都显得那样可恨、可憎,让他迫切地想要去破坏。

    杀。

    杀杀杀。

    ……

    方檀双目通红,手骨“咯咯”作响。

    他被杀意所引诱,手握了又松,松了又握,似乎在极力对抗着自己心中盘桓的魔念。

    但他到底挣脱出来了。

    方檀是个聪明人,所以很快便意识到了对方这样做的目的:

    十年过去了,当年的垂髫小儿早已长大成人,他一定记得灭门之恨,也一定会回到这座山谷。

    因为这里是他的人生起点,他会耐心地看过山谷里的一草一木,轻轻地抚挲茅草屋内的一桌一椅,最后,他会回到父母坟前,磕头、培土,一举一动,皆亲力亲为,然后发现——

    他最珍视的两个人的尸骨,竟然被一个无耻小人盗走了。

    他必定会愤怒,继而发狂。

    而一个人一旦失去理智,那么他的行事就会露出破绽。

    借由这个破绽,对方就可以找出方檀。

    然后,杀掉方檀。

    “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

    江湖人做事,不外乎如是。

    方檀的手捏住棺材板。

    几寸厚的木板硬生生被他拗断,但他仍然要克制住自己,装作一副什么都没有发生的样子。

    他强迫自己把棺木盖上,然后将坟茔复原。

    最后的最后,方檀在父母坟前磕了三个响头,立下重誓——

    “爹娘在上,不杀此贼,孩儿誓不为人。”

    蝴蝶谷不再安全,他需要尽快离开。

    雨停了,方檀匆匆上马。

    十年前,陆雪燃为避过扶风方氏的耳目,曾取道天山。

    十年后,方檀同样如此,不过他的修为不及前者,一路向北,经由涿鹿陈氏故址,足足走了有半月,这才安全抵达江南。

    江南极好,风景如画。

    方檀牵着马,漫步于河堤上。

    时值七月,街上游人如织、熙熙攘攘,向远处看去,正是藕田成片、花红点连之景。

    但他却无心欣赏。

    因为,方檀在想一件事,他在想:

    “究竟要如何做,才能以最快的速度培养出属于自己的势力呢?”

    没有权,他报不了仇。

    没有势,他甚至连自保都难。

    难道要一辈子都躲躲藏藏吗?

    ……

    方檀思索良久。

    芰荷灼灼,香喷十里。

    湖畔的微风吹拂起他的发梢,透着些清凉的水汽,很是惬意。日光却有些刺眼,方檀伸手欲遮挡,却又忍不住直视那高悬于空的太阳——

    它是这般耀眼、夺目,似一个巨大的火球,直照得人面颊滚烫。

    他终于下定决心。

    方檀回到一剪细雨楼。

    他回来的第一件事,便是去求见陆雪燃。

    他既已成功取得老树的一条根须,自然是要向姐姐表功的。

    不曾想,临近门前,却被一好心的杂役拦下。

    对方左看右看,见四下无人,才敢附耳上前,小声道:

    “堂主这几日心情不好,方公子还是小心一些。”

    闻言,方檀看了一眼门内的景致——

    只见碧藓回廊、绿杨深院,在炎炎夏日别有一番幽静禅意。

    那是陆雪燃日常办公的地方,霜红龛。

    他将对方拉至一僻静处,耐心问询:

    “可知道是为什么事?”

    因方檀素来待人和善,所以众人也都乐意卖他个好,当下便将这几日发生的事一一说了。

    “前几日,堂主去了一趟西域,带回来一个女子。”

    “似乎是为着这个人的缘故。”

    “如今,这女子正被扣押在堂中的大牢内,交由管事严加看管着。”

    方檀听后,略一沉吟,似乎是想起了什么,但他遮掩地很好,不曾叫人看出端倪。

    他向那人道谢。

    对方却连连摆手,有些局促地答道:“不敢,不敢。”

    随后,便告退离开。

    待那人走后,方檀站在原地,若有所思。

    回廊曲折,两侧帘幕轻动,风中传来一阵荷花的幽香,香气阵阵,沁人心脾。

    如果他不曾猜错,那个被陆雪燃从西域带回来的女人。

    就是云滟时。

    方檀在一剪细雨楼待了十年。

    有些人、有些事,即便他无意去打探,也能够自然而然地知晓。

    就像西域,像渭城,还有明月山庄。

    这是陆雪燃心中的一块陈年伤疤。

    她绝对不会忘记。

    十年能够改变很多事情,比如修为。

    十年前,陆雪燃就能够不计寿元损耗,在短短一息之间,横跨数千里的疆域,只为救下方煜。

    十年后,她的武学造诣只会愈发精进。

    姐姐忍耐了十年。

    区区一个云滟时怎么会是她的对手?

    如此想着,方檀微微一笑,推开了霜红龛的门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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