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夜,荷风堂的一处水榭上,众人正在宴饮。

    时值六月,天边的圆月就好似一轮洁白的玉盘,倒映在水中。微风习习,水波粼粼,吹起一池莲香。

    席上颇为自在,三五相熟之人可自成一桌。

    菜品亦十分丰盛,有曹妃甸港的鲈鱼,太湖的青河虾,还有胶东的团脐螃蟹。另有卤鸡脯、炸豆干、腌春笋等小菜若干,河朔葡萄、泸南荔子、甜杏、脆枣等鲜果无数。

    趁这大好月色,众人皆推杯换盏,相谈甚欢。席上灯火憧憧、觥筹交错,好不热闹。

    酒酣耳热之际,一紫衫男子从席间站起身,有些踉跄地出列跪下。随后,朝前方拱手,扬声道:“属下任晚山,还不曾恭贺堂主出关、神功大进!”

    一时间,左右亦纷纷停杯投箸,拱手附和道:“贺堂主神功大进!”

    霎时,人声鼎沸,如潮水一般,绕梁不绝。

    筵席的最上首,坐着一位女子。

    只见她乌发如墨,发间仅简单簪了两三朵红蕊的山茶,抬眼望去,却仿佛喷火蒸霞一般,明艳异常。

    见状,她似觉得有趣,不禁莞尔一笑。

    “不用多礼。”

    女子,也就是陆雪燃轻挥袍袖,心随念动,便有一股柔和的力道将任晚山从地上托了起来。

    “本座闭关多年,还不知,这江湖中又发生了什么大事。”

    说着,她左手一翻,竟凭空变化出一柄轻薄的小刀,在掌中把玩起来。

    那并不是一柄普通的刀。

    或者,与其说是刀,其实更像匕首一些。

    只见此刀单刃,头尖而薄,似蝉翼。乃是昔日铸剑大师公孙衍的得意之作,以东海玄铁打造而成,历时十七年,总计三十六把,特命名为“龙鳞”。

    “回禀堂主。”任晚山小心地觑了一眼那柄泛着寒光的匕首,擦了擦额头的薄汗,躬身道:“若说江湖大事,属下近日倒是听闻,渭城新出了一个大妖。”

    陆雪燃坐在上首,闻言神色一动,无端想起一桩旧事来。

    原来,她也出身于渭城。

    不过,那已经是十七年前的故事了。

    自沈不归去世后,明月山庄败落,渭城亦随之大乱。乱世中,失去了庇佑的平民百姓好比是无根浮萍,轻易就被妖魔掳去,沦为血食,命贱地很。

    她也曾是这“两脚羊儿”中的一个。被妖怪拿绳子绑住手脚,养在羊圈里,每日战战兢兢地活着,不知哪一日就填了妖怪的肚子。

    另一头,任晚山仍在继续。

    “那大妖姓云,是蜘蛛精化形。因她喜食人肉,所以常命座下小妖将活人捉来剐肉。传闻她的洞府中骸骨成山,死人的皮肉都烂作泥尘,腥臭难闻。”

    听到此处,陆雪燃收了龙鳞刀,面色已是有些不虞。

    姓云,蜘蛛精。

    她心道:云滟时,我不去找你,你反倒自己撞入我手中。

    台下众人皆盯紧了她的一举一动,见此情状,俱是敛声屏气,不敢言语。一时间,偌大的席面上,连碗筷碰撞之声都近乎不可闻。

    这倒不是大惊小怪。

    实在是,他们见多了这位堂主对待妖魔的雷霆手段,惊惧之下,不得不怕。

    陆雪燃虽出自一剪细雨楼,这个江湖上有名的杀手组织,但她平生却最恨妖魔。这么多年来,死在她手上的妖物大大小小、不计其数,俱被扒皮抽筋、曝尸荒野,因而得了个“玉面罗刹”的诨号。

    世人亦啧啧称奇。当然,十有六七是不肯信的,只道这妖女有“邀名射利”之嫌。

    “可还有其他的事?”她复又发问,神色冷淡。

    任晚山早已是冷汗淋淋,但他心知真正要紧的事反而是现下这件,故仍是强撑着说道:“还有一事要回禀堂主,三年前,扶风方氏宣称其暗器图纸‘梨花透骨钉’失窃。”

    “与此同时,大房嫡枝……方煜被除名,随即下落不明。”

    若说方才陆雪燃的心情仅仅是不虞,那么此刻,便是非常糟糕了。

    只见她抬眼,一瞬间,一道强劲的真气自其周身向外猛地炸开,脚下方寸之地的玉砖皆寸寸开裂、碎成齑粉。

    任晚山闪躲不及,遭遇迎面一击,当下便觉得胸口钝痛,险些要呕出血来。但他顾不得这些,连忙俯身下拜,哑声说道:“堂主息怒。”

    席上众人亦是骇然,纷纷跪伏在地,颤声高呼“堂主息怒”四字。

    此刻,酒席不过刚刚过半。

    月夜风清,叶片“簌簌——”声响彻回廊。

    但败兴至此,陆雪燃再无待下去的兴致。

    她兀自起身,临行前,从怀中摸出一白玉小瓶,掷到任晚山脚下:“此乃玉露清心丸,专治内伤。”

    又抬眼看向众人,吩咐道:“你们自行宴饮取乐,不必管我。”

    说完,转身离开。

    宴饮罢,陆雪燃独自登楼远眺。

    只见明月皎皎,草木繁茂。四下无人之际,促织、螽斯等一众草虫反倒在树丛中鸣叫地愈发响亮。

    月色下,她又想起方才任晚山说的话。

    那些过往:关于渭城,也关于方煜。

    大约谁都不会想到,她这样一个心狠手辣的女人,竟出身于渭城一个普普通通的农户之家。陆雪燃是家中最小的孩子,上面还有三个哥哥,一个姐姐。

    一家七口原本过着平静而幸福的日子,但好景不长,随着庄主沈不归暴毙,明月山庄名存实亡,挣扎多年,城池最终还是陷落于妖魔之手。

    父母同兄姊六人皆是惨死在她的面前,被一只豺狼妖开膛破肚、剖心而食。

    陆雪燃记得很清楚。

    那只豺狼妖嘴很挑,喜欢吃人身上味道最甘美的地方,例如脑髓、心肝之类。前者香滑,后者软嫩。

    捉到人后,他也不急着杀死对方,反而先用尖利的指甲抠下两颗眼珠,当做零嘴般,抛入口中“咯吱”嚼了。

    在猎物凄厉的惨叫声中,他伸出那根灵活的肉舌,就着两个空洞洞的窟窿眼,贪婪地吸食起尚温的脑髓。

    那妖怪连吃六人,后来大约是吃饱了,所以看到她,才停住嘴说:“小孩的肉太柴,得养养几日。”

    她这才侥幸得活。

    当时渭城中,道行最高的妖怪姓“申屠”,它常于月圆之夜开群妖宴,由麾下小妖进贡童男童女各五十,以供取食。

    陆雪燃本该死在十七年前的那场宴会中,但她在席上遇见了一剪细雨楼楼主——沈灿。

    沈灿一眼看穿她身携异骨,在救人的同时,顺带屠光了盘踞渭城的一众妖魔。

    自此,她入一剪细雨楼,开始修习《秋水神功》。楼内大大小小共计七十二魔头,但陆雪燃仅用十年的时间,便位列第七,一跃成为荷风堂堂主。

    “叮咚——”

    一阵风过,廊檐下悬挂着的铜片泠泠作响。

    陆雪燃闻声看去。

    这些年,她每诛灭一个妖邪,就要命婢女在檐下悬挂一枚铜片,日积月累,也有上千枚的数量了。

    如今,这数千枚铜片一齐作响,似松涛滚浪,又似泉水激石,回荡在这苍茫的天地间。

    而她闭了眼,安静地不说话。

    又不知过了多久,晚风来急,直吹得浮云遮蔽了月色,天竟下起雨来。

    帘帷飒飒,山雨不歇。

    正当陆雪燃准备下楼,心神一动,仿佛被一根极为隐秘的针所刺中。

    她立即意识到这是自己当初赠方煜的护身符箓被触动,当下做法,不计精血损耗,施展缩地成寸之术,几个落地,便身在几千里之外。

    沿途景色变换,罡风凛冽如刀。

    一息过后,当她循着地点找去,见到的却是一处荒芜山谷中,白袍男子护着妻儿同一众黑衣人厮杀的场景。

    “遇险时可捏碎,我便会来助你。”

    当日之言犹在耳畔。

    而此刻,却是风雨急相催,四面喊杀声不绝。

    “方煜。”

    “陆姑娘……”那男子,也便是方煜露出一个苦笑。

    他如今浑身浸血,瞧着受伤颇重,再不复云游之时的悠闲姿态。

    不待二人细谈,一旁的黑衣人早已分出数人,无半点言语,挽了个剑花便朝陆雪燃攻了上来。

    刀光剑影之间,招招夺命。

    说来可笑。

    陆雪燃虽被正派人士称作“妖女”,平素对人下手却总是顾念着对方性命,不肯轻易杀生。唯独对妖魔,才冷下心肠。

    所以初迎上,她动手时还留有五分余力。

    但对方数人纠缠不休,她一时恼了,抬手运起一道劲悍掌风,朝为首之人兜头拍下,直将人拍得双目凸起、头骨凹陷,连一声叫喊也无,便骤然毙命。

    其余人见状,惊骇之余,纷纷后退。

    另一头,方煜一时不慎,又被剑砍杀,当下吐出血来。

    “七郎!”女子凄然出声。

    他出身以机关术闻名的扶风方氏,本就不擅搏杀,此刻还要分心护住家小,更显独木难支。

    陆雪燃见后,再无留手,袖中一抖,数柄快刀便滑落手中。

    她彻底起了杀心。

    “不可放走一人!”

    远处,黑衣人攒聚成团,似一张网罩下,再度持剑攻来。

    旷野中,陆雪燃的衣带在风中猎猎作响。

    眼见着数点寒芒朝自己刺来,她不慌不忙,足尖轻点,使了一招极为灵动的身法,便擦着剑锋巧然而过。

    与此同时,她五指倏然一展,数把龙鳞刀自其手心悍然挥出。

    “噗嗤——”

    只听利刃入体,十几人的队伍一个照面便倒下一半。

    随后,不待对方反应,她又是一个探身向前,素手接刃,只听喀嚓一响,数柄长剑便自行断为两截。

    “你到底是何人?!”

    来者喝问,语气中是遮掩不住的慌乱。

    此刻,狭长的闪电划破夜空,仿佛一道急速下坠的亮白色流星。

    雷声轰鸣,大雨倾盆。

    陆雪燃站在雨中,握刀而立。

    她的脸色很是苍白,唯独下颚处沾了几滴血液,好似白雪地上的红梅,清丽而妖冶。

    “我?”

    她轻轻地笑了,仿佛想到了什么快活的事情。

    “我姓陆,你不曾听见,方煜适才……唤我‘陆姑娘’吗?”

    话音未落,女子步法变换,身形竟似鬼魅一般飘忽不定。

    月色泠泠、刀光似雪,一时之间,竟叫敌人分不清迎面而来的是月光还是刀光。

    待陆雪燃料理干净几人后,方煜脱困,却是面色青白,时日无多。而他的妻子琳琅为护住怀中稚儿,也早已是鲜血淋漓。

    混战结束,一家三口相互搀扶着,才勉强站立。

    从远处看去,只见山雨蒙蒙,偌大的山谷中,无名尸体散落一地。

    近处,血水汇聚成溪,连草木都染上几分萧杀。

    “方煜。”

    两人隔了大约一丈的距离,陆雪燃又开口唤了一声。

    照理说,危险既已解除,她应该离开才是。

    “仇家是谁?”

    她的目光缓慢地从面前这个男人身上扫过,仿佛还能从他身上窥见过往的影子。

    “……我不知。”

    方煜喘息着,又是大口鲜血从他唇边溢出。

    “或许是本家的叔伯,又或许是江湖上贪图暗器图纸的宵小之辈。”

    陆雪燃望着他。

    这个男人大约是要死了,她心想。于是心头不自觉笼上一层阴影,呼吸之间,连胸口都是沉甸甸的。

    她罕见地感到了一丝难过,为方煜,为这个十年前救过她性命的人。

    “陆姑娘。”方煜费劲开口:“今日之事,多谢你出手相救。”

    “但……方某仍有一个不情之请。”

    陆雪燃早已猜到。

    “你是要我照顾你的妻儿?”

    听到此言,方煜却是摇摇头道:“方某自认无此颜面,只是想请托陆姑娘你,在我死后,能够为他们母子二人……寻一处安稳地方容身。”

    “我答应你。”

    听陆雪燃应下,方煜闭目一笑,面容仍似旧时那般柔和、可亲。他似乎还想说些什么,但喉间“嗬嗬”几声,再看去,已是气绝身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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