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邺城入夏。

    一场雷雨突如其来,贺公府重重深庭被掩在雨幕之中。

    檀檀昨日翻书翻到一则笑话,拿给阿琴看,阿琴也笑得前仰后翻。她不顾下着雨,打了伞就出门去找平昌。

    平昌近来总是病,她来的时候,平昌刚喝完药。檀檀闻到她身上的味道,皱眉道:“你现在闻起来一股药味。”

    平昌淡淡看着她:“你闻起来一股奶味儿,是还没断奶的小孩么。”

    檀檀在平昌身边坐下,坐的近了,平昌才感受到檀檀身上的寒气,她叫来阿瑾:“去给檀檀熬姜汤。”

    檀檀立马摇头:“不必不必。”

    平昌剜她一眼:“我就是前几天下雨不注意,染上了风寒。你身体不见得比我好到哪儿去。”

    檀檀在世上最怕两个女人,一个是她娘,一个是平昌。

    她在平昌的逼迫下,一滴不剩地喝完了姜汤。平昌遣走阿瑾,说道:“我以为你现在是南池的人,不回来看我了。”

    她的声音里有深深的埋怨。

    檀檀立马说:“怎么会?是这段时日,贺时渡不准我出门。”

    “南池发生了何事?”

    檀檀摇头,“没什么,前两天,没忍住顶撞了他。”

    “呵”平昌低笑了起来,“我以为,如今你是南池的大功臣,他会对你好一些呢。”

    檀檀听懂了平昌话里的讽刺。她只是有时候脑子转不过来,但对周围人的言语是十分敏感的。

    “我不是南池大功臣。”她反驳。

    “那前段日子,你替贺时渡通风报信的英勇事迹传遍了整个贺公府,你说,这事会不会传到你们燕国人的耳中,他们知道了又会怎么想呢。”

    平昌的话让檀檀无法不想到那日那个燕国刺骂她的言语。

    他们只是一个话说的好听,一个说的难听,没本质的差别。

    她避开平昌视线,空洞地看着窗外的雨丝,不言不语。

    平昌轻笑了声,“其实你做的也没有什么错,你同那些燕国人非亲非故,却同贺时渡夜夜笙歌,孰轻孰重,这不明摆着么。我看你呀,倒不如不报仇了,安心跟着贺时渡,让南池大司马开心了,也许有一天他会为了你,放过燕国余孽。”

    “我和他不是那种关系。”她反驳的声音很小,比蚊子声还小,因为她内心压根没有底气。

    “那是什么关系?”平昌尖锐的指甲挑起她的下巴,“夫妻?仇敌?还是哥哥妹妹?”

    不是,都不是。

    檀檀打开平昌的手,“你分明是埋怨我帮了他,没让你们杀他的计划得逞,你有话直说,何必拐弯抹角羞辱我。”

    平昌刀子嘴、刀子心,她扬眉看着檀檀:“你都这样了,还怕羞辱么。”

    檀檀不服气,冲她道:“我要帮他,是不想欠他,我没有错。你呢?你其实根本不恨他,只是为了你父亲、为了你弟弟,你你你连自己想要什么都不知道。”

    “贺时渡的小娼妇,倒也学得和他一样尖牙利嘴了。”

    檀檀原以为,自娘死了,自己下定决心要杀贺时渡以后,没有什么话再能够伤害到她。

    她丝毫不懂人心。

    为什么,总要把最锋利、最残忍的那一面,留给亲近的人。

    她夺门而出,一路淋着雨跑回南池。

    邺城入雨季,一封急信从关外雁北草原送到贺公府。

    时复看过信,连忙唤来下人给自己打伞,送自己去南池。

    今日也因为下雨,军营的训练搁浅,贺时渡下了朝就直接回了南池。

    “大哥,舅父去了,前夜病倒,第二日裴大人就立即发丧了。”

    贺时渡拈着手里的信,借着香炉里的火将其一点点烧成香灰。

    “这几日我告假去趟雁北。舅父一走,雁北无首,以裴晟之力无法号令雁北众部,现在需要一个能做主的人。”

    “朝中有楼仲康,南池有我,你放心去雁北吧。”

    丧信已经完全烧成了烬,恰似一段生命,彻底从他的人生消失。

    贺时渡一生最骄傲之事,是他的骑射之术。

    他天资过人,因此骄傲自大,家中人人呵护时复,而他则做什么都是错的,没少挨鞭子。

    舅父是第一个维护他的人,他带伤痕累累的他远走雁北,教他骑射与打仗的战术,教他做一个真正的男人。

    十四岁那年母亲病逝,父亲紧接着将燕国的皇后接到邺城,他离家出走,隐姓埋名初入行伍,随大军北去阴山会战匈奴人,被匈奴骑兵围剿山下,万人死,他独活,他的舅父,雁北草原第一勇士,带着他所有的兵马杀向匈奴人,将他从尸海捞出来,借他雁北骑兵,他北逐匈奴,一战封神。

    若没有舅父,他大抵会成为邺城里一名出色的纨绔子弟,何谈抱负、何谈家国。

    贺时渡并非消沉之人,他从军年限不多,但次次都九死一生,所以对生老病死这些事看得很淡。

    下午他叫来阿琴帮自己收拾行李,依照正常军旅时准备,行李不用繁多,几件够换用的贴身衣物、两副防身软甲、一把长剑。

    “把那只鹦鹉拿来。”

    阿琴得令,恭顺地问:“要大鹦鹉还是小鹦鹉?”

    大鹦鹉是那只哑巴鹦鹉,小鹦鹉是能说会道的那只。

    贺时渡说:“会说话那只。”

    阿琴命婢子提来小鹦鹉,贺时渡提着鸟笼,走去檐下。

    “来说句话。”

    “坏十度坏十度。”

    他脸色骤变,“阿琴!”

    阿琴匆匆跑来跪在他脚下:“大司马何事!”

    “把偏室的那个给我叫过来。”

    不用想,也知道谁教鹦鹉这样说话的。

    阿琴猜出是怎么一回事,试着为檀檀说话:“小姑娘只是想教小鹦鹉说您的名字,这鹦鹉自己嘴笨,发音不好。”

    这鹦鹉极没有眼力见儿,阿琴话音一落,又立马喊道:“坏十度坏十度。”

    “养不熟的燕国奴,你替她求情,她可不会念着你的好。”

    阿琴发自肺腑地想要为檀檀辩解,但生怕惹了贺时渡不愉快,反倒牵连檀檀。

    她弓腰转身去叫檀檀。

    贺时渡在檐下同那鹦鹉大眼瞪小眼了片刻,一只青瓷纹的纸伞出现他视野里。隔着雨幕,那道小小的身影有些模糊。

    他双臂抱胸,看着那道身影蹙眉。

    其实等她来的时候,他已经消气了。如今把人叫来,要说些什么呢。

    让她说么?她说的话实在不好听,算了,什么都不说了。

    檀檀走上台阶,到了屋檐下,仍打着伞。她将自己藏在伞里,低着头,盯着贺时渡靴上绣的鹰羽暗纹,没出息的眼泪从她眼眶里啪地砸到地上,她死死咬着唇,努力不让自己抽泣出来。

    从平昌那里回来后,她满脑子,都是她说的那句“小娼妇”。

    她明知道她不愿意的。

    娘她也知道自己会成为南池的小娼妇,所以让她来杀南池大司马么。

    “檐下没雨了,还打伞做什么。”贺时渡牵起她冰凉的手,直接往屋里走去。

    他一碰自己,她就想到小娼妇那三个字。檀檀要将手抽回,贺时渡以为她闹小脾气,他哪里是惯着她的人,直接拖着她向屋子里走去。

    他步伐大,檀檀被他拽着一个趔趄,打伞的手一松,伞沿着台阶滚进雨中。

    贺时渡将她推至榻上,檀檀条件反射地弹起来要往走,他才发现她两颗红肿的眼睛。

    他微微一怔。

    说她胆小懦弱,可其实她也坚强,他从没见她哭过。

    贺时渡叹了口气,箭步上前将她拦腰抱回榻前,他拂开榻上的毯子,坐在那里,将檀檀放在自己腿上坐着。

    “谁把你惹成这样了?”

    她紧咬着嘴唇,一句话也不愿说。多说一个字,怕自己泣不成声,被仇人讥笑。

    贺时渡看着她颤抖的样子,便不问了。他将檀檀脑袋扣入怀中,用一种看戏的语气说:“还以为要来杀我的是个女义士,怎么是个哭包。”

    檀檀因忍着哭意,在他怀里抖得越发厉害。

    贺时渡伸手在她脸上摸了把,喃喃道:“下面水多,上面水也这么多。”

    他平时也说这些让人面红耳赤的荤话,可就是今天不能说。

    檀檀猛然抬起头,朝他斥道:“娘病重了我没办法才去找你,我只想杀你,是你逼我的!”

    她胡言乱语,话里半点逻辑都没有,但贺时渡听懂了。

    她动摇了。

    可为何他会看穿她的动摇呢。

    也许,因为他也动摇了。

    贺时渡用手掌擦掉她脸上簌簌而下的眼泪,他终究不是邺城里的纨绔子弟,而是一个行军打仗的人,手掌粗糙,在她的脸上随便蹭了两下,她的皮肤就被擦红了。

    檀檀意识到自己失态,她努力吸着鼻涕,不断抽泣。

    “只有,只有我娘病重那夜,是我自愿的。”

    自愿当娼妇、自愿拿清白身与他交换。

    “对,都是我逼你。”贺时渡顺着她的话,吊儿郎当说起来,“我逼你叫那么大声,我逼你快活,都是我逼你的。”

    檀檀银牙咬碎,恨不得将这个人活剐了。

    可她不能这么做。

    不仅因为她没有这样的能力,更是因为她只能向着他一个人哭。

    自母亲死后,她从没如此疲惫过,哭到实在哭不动了,她吸了两下鼻子,从贺时渡怀里挪开,坐在离他有一些距离的地方。

    贺时渡单脚踩在榻上,手肘靠着膝,肯定地说道:“与平昌吵架了。”

    檀檀炸毛一般,瞪大眼看着他。

    “哭了那么久,猜都猜到了。”贺时渡道,“我舅父去世,七日后天葬,你随我去趟雁北。”

    她眼里的怒转变成晦暗的困惑。

    “你为、为何要带我去雁北?”

    “不带你去雁北,留着你在这里跟平昌扯头发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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