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檀无法忘记那个燕国刺的辱骂。

    也许,燕国人都是这么认为她的。

    她站在小阁楼上,望着南池安宁的风景,还有不远处奢华的贺公府,她扪心自问,她享受这里的锦衣玉食。

    她喜欢轻松的、愉快的,她喜欢甜,不喜欢吃苦。

    可这一切的代价,是万古骂名。

    她的脚微微向前挪去,半只脚腾空,身体压向前倾去。

    不。

    她不能这样死,她贪生怕死,胆小怕事。

    除了是燕国的公主,娘的女儿,她还是个活生生的人。

    她收回脚,前来找她的阿琴正好看到这一幕,惊慌地跑来抱住她:“小姑娘你做什么啊!”

    “我我没做什么。”

    “没做什么就好!这里这么高!要不是护栏围着,我看你就要掉下去了。”

    檀檀对阿琴笑了笑:“你看,我好好的。”

    阿琴拖着她,离开阁楼,“大司马得赶紧回来,我看他不回来,没人能管住你!”

    “他何时回来?”

    她没有期待要见到贺时渡,可还是问了这个问题。

    “二公子来找你,想必是为了大司马的事。”

    半个时辰后。

    檀檀倏地从石头上坐起来,冲时复道:“不行,我不能帮你们送情报。”

    时复拿捏檀檀是轻而易举的事。

    “檀檀,我待你如何?”

    檀檀点头。

    从前在贺公府里的日子,时复像她亲哥哥一样好。

    “那我父亲,待你如何?”

    那位被娘毒死的南池大司马,人们口中的一代枭雄,在她看来只是个慈爱的父亲。他没有女儿,将她当亲女儿疼爱。

    整个贺公府,除了贺时渡,对她都很好。

    “你八岁离开燕国,如今十六,在秦国也呆了八年了。咱们不论国事,论家事,我大哥有难,请你帮忙一回,你帮还是不帮?”

    时复与他兄长性格截然不同,但看样貌,一看就知道是亲兄弟。檀檀不免从他身上看到贺时渡的影子。

    “家事。”檀檀轻轻咀嚼着这二字。她低下头,看着波澜不惊的水面,倒影里的她穿着秦国人的衣服,梳着秦国人的发髻,“当初贺时渡扒光我的衣服,夜夜将我吊起来的时候,为什么,你不帮我。”

    檀檀小心眼,爱记仇,这不是新鲜事。

    时复道:“你若于此事有怨,日后再算账。大哥受了伤,要尽快回来养伤,此事拖不得。”

    “我可以帮你们。”檀檀凝望着自己的影子,“但是以后,你不能再以家人的身份利用我做任何事。”

    时复在这一刹,明白了她的意思。

    她不是介意利用,也不是不愿帮忙。

    她只是容不下不纯粹的感情。

    他为何会明白呢,因为在这个贺公府,还有另个人同她一样的人。

    时复道:“好。”

    千江寺。

    贺时渡背上挨得那一剑伤了皮肉,对他来说,不算什么要命的伤。要命的是赵侯替他换纱布的手法。

    他趴在木床上,只感觉腐肉被人挖开了,剧烈的疼痛从他背脊蔓延到腹股沟的位置,他冷嘶一声,疼出一头汗。

    赵侯也惶恐于自己的手法,尴尬地说:“我是新手,多来几次就好了。”

    换罢纱布,贺时渡起身穿衣。赵侯看着他挺阔的背肌,羡慕不已,但是一看到他身上那些疤就不羡慕了。

    “老贺,你真乃我秦国第一汉子。我以认识你为荣,不,你是天下第一汉子。”

    贺时渡冷笑一声,“这算什么。”

    虽然他的笑是冷的,但赵侯听出了一些隐晦的炫耀。

    当年他们是邺城里的纨绔子弟时,秦国的疆土远不及现在,甚至,他们年纪再小的时候,秦国还是一个受人欺负的小国,南有强赵、北有匈奴。

    那时候投身行伍,是最苦的一条路,除了战死,看不到别的出路。

    贺时渡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为秦国杀出一掉生路。

    他权势大时,赵侯不羡慕他命好,他落难时,赵侯惋惜。

    “咱俩同岁,你看我,妻妾满堂,子女双全,再看你,除了这一身伤,还有什么。”

    贺时渡淡淡回他:“燕雀安知鸿鹄之志。”

    赵侯无言。

    贺时渡换好衣服,“出去放风。”

    二人住的院子里没有士兵守着,但是出了院子,千江寺被里三层外三层的禁卫严格包围。

    赵侯嘲笑:“你现在是瓮中之鳖了。”

    贺时渡看着门口的两排禁卫,轻蔑笑道:“就这点人,也想捉我贺时渡。”

    “看把你自信的。”赵侯说,“怎么不见你逃出去啊。”

    贺时渡挑眉:“我何错之有,为何要逃?”

    他的张狂确实令人憎恨。

    赵侯说:“看把你能的,你以为你现在跟阶下囚有什么两样?我跟你说啊,你要敢硬闯出去,我就得给你陪葬,你这几天一定得消停点,咱们慢慢想办法。”

    贺时渡料定皇帝不敢明目张胆地向他动手,因此他毫无紧张。

    他问:“想家了?”

    赵侯摇头:“不想。”

    然后补充:“是假的。你呢?”

    家?贺时渡仰头望着天上那几朵稀疏的云。

    他早就没家了。母亲没了,父亲没了,弟弟被他害残了,他恨他一辈子。

    “不想。”他果断地说。

    赵侯真心感慨:“真羡慕你无牵无挂。”

    在赵侯的叹气声中,一只风筝飘入了贺时渡的眼中。

    他的视线似乎被那只自由自在的风筝牵引了,因他良久地盯着那只风筝,赵侯顺着他的视线抬头看过去,说道:“真奇怪啊,这风筝天上飘了好几天了。”

    “好几天?”

    “对啊,你在屋里不能下地不知道。这风筝每天下午都来,放的还挺稳。”

    风筝。

    特定的物品承载着特定的记忆,譬如横飞血肉承载着打仗的记忆,漫天白雪承载着丧亲的记忆。

    那只自由自在的风筝,无比容易地唤起他关于燕国小公主的记忆。

    贺时渡挪开视线,忽然问赵侯:“你能帮我寻一头幼鹿么?”

    赵侯:“你该不是疯了,连鹿也不放过吧。”

    贺时渡不搭理他的话,冷声道:“你若能替我寻一只弓弦,待我从这里出去,可饶你叔父赵邈一命,让你们赵家继续享受现在的尊荣。”

    赵侯一个哆嗦。

    “我叔父的事,跟我没关系啊。”

    “我不信你。”

    赵侯与他是酒肉朋友,与赵邈是家门亲人,赵邈会让自己的侄子陪他等死么?

    换个思路,赵邈可以让小赵侯送死,但小赵侯,愿意陪他一起送死么。

    他不信有人会愿意陪他涉险。

    “贺时渡,陛下肯定杀不了你!”赵侯甩袖子说,“因为你要死,肯定是被自己的多疑害死的!”

    贺时渡冷冷地瞥向他,“那就让你们所有人为我陪葬。”

    话虽如此,赵侯还是照做了。

    赵侯家有悍妻,多少有些演技傍身,夜里他装胃疼昏死一回,醒来吵着要见妻子,因为他是赵邈的侄子,是王孙权贵,禁卫去向上级汇报,第二天妻子就来了。

    他和妻子私会了片刻,第二天她又来了。

    弦好藏,缠在腰上,轻易躲过了搜身。

    下午,风轻云淡,赵侯在院里画竹,画罢回屋,见贺时渡双袖撸起,仍在埋头削竹子。

    “你这是作何?”

    “我要做一副弓箭。”贺时渡说。

    赵侯立马反应:“你打算杀出去?”

    贺时渡不置可否地点点头。

    赵侯皱眉:“你会么?”

    贺时渡今天第一次抬起头看他:“你知道当年我被赵国人围困白山,兵械被烧,是如何突出重围的么?”

    “你余百米外射杀敌将领,一箭穿喉。”

    不论朝中大臣如何说他,但在赵侯这些年轻人的心中,贺时渡是英雄。

    他像从天而降的武神,来解救迷茫的秦国。

    “那把弓箭,花了我整整三天时间制成。”

    男人的浪漫总是关乎天下二字,用自己的手制出来的弓箭,亲自射杀敌人,保护百姓国土。赵侯只是听他讲起战场上的故事,就已经热血沸腾了。

    但不免贺时渡故意炫耀的嫌疑。

    他用十分平常的语气说:“你是英勇无敌,就是缺个能为你付出一切的女人。这次我家那悍妇冒着危险,帮我送来这支弓弦,我觉得就算自己这辈子一事无成,也圆满了。”

    酸谁呢。贺时渡冷哼了下。

    “你帮我朝外面看一眼。”

    赵侯:“看何?”

    “风筝还在吗?”

    “在啊,不每天都在那儿飘着么。”

    贺时渡歪嘴笑了笑,没再说话。

    后山。

    时复每天都来陪檀檀放风筝,他不禁怀疑,她不是想要帮忙,只是单纯喜欢放风筝而已。

    她在栈道上牵着风筝,跑了几个来回,出了一身汗,时复把水壶递给她,接过风筝收了线。

    “明日休息一天,后天再来。”

    檀檀摇了摇头,“明天我可以接着来的。”

    她喜欢山野,喜欢放风筝,这里有比南池、比燕王宫、贺公府更广阔的天地。

    时复道:“兄长就算看见了你的风筝,也要过段时间才能给出回应。”

    檀檀这几日只顾着放风筝,她很久没听到贺时渡的名字。

    这时,她才想起自己这次的使命是要来给他送信。

    她从时复手里把风筝轴拿过来,“我们再放一会儿。”

    “今日已经晚了。”

    “你帮我拿风筝,我自己放。”

    她有一股子拗劲儿,一旦下定了决心,其它道理统统不认。

    就在那只风筝重新在天际扬起之时,一只利箭破云而入,正中风筝之骨。

    檀檀的手先是一沉,那支箭的重量带着她往前跑了一段,她手里的线轴疯狂转动,这一切早已超出了她的控制。

    她眼睁睁地看着那只风筝从天上坠下,啪的一下,松开了手。

    “他看见了。”

    她轻轻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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