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褚绥宁这么一搅和,秦恪之顿时觉得自己心里之前那点愁绪全都喂了狗。

    她看上去根本就是一副完全不在乎他在刑房之中做了什么的样子,似乎逗弄他的兴趣都要来得更大。

    褚绥宁微抬下颌,示意秦恪之看炭炉之上“咕咚”冒着热气的小砂锅,“吶,还没用过早膳的话,去盛些出来罢。”

    秦恪之眸色微动,依言揭开盖子。

    锅里的清粥炖得正好,扑面而来一股清甜的米香。

    秦恪之一时有些愣怔,“……多谢公主。”

    “不客气。”褚绥宁懒懒道,“我方才喝剩下的。”

    秦恪之:“……”

    他神情实在有趣,褚绥宁忍不住哈哈笑起来。

    秦恪之任由褚绥宁取笑,自顾自盛了清粥出来。温度还有些烫口,他握着勺子未动,心中却一时有些微涩。

    彻夜不眠于他而言是常事,但甚少有人会在隔日清晨替他备好一盅温好的粥。

    秦恪之用膳的用作慢条斯理,褚绥宁托着下颌看他,眨了下眼睛,“在你心中,觉得你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

    秦恪之顿了下动作。

    褚绥宁道:“阴狠?毒辣?出生低贱?”

    她的目光不着痕迹落在他骨节分明的手上,抽了抽鼻翼,“所以你怕我看到,怕我会畏惧你是个凉薄之人?”

    秦恪之声音极低,“嗯。”

    褚绥宁忽而笑了起来。

    皇家天威承万民之养,边境安宁仰武夫之戍,若说这世上最不能说出这般话的人,那必然会有褚绥宁。

    没有他们付出的鲜血与性命,怎能换来如今河清海晏的太平。

    况且所抓的那名活口与他们而言只是敌人罢了。

    这些人互相勾结,企图谋夺大晋江山,更要在山坳之中下狠手取他们二人性命。若今日对其善良心软,明日就会化作锋锐无比的利剑狠狠刺向他们。

    “我早就同你说过,是你想得岔了。“褚绥宁眸色淡淡却仿若有股无形气势,“本宫不甘做娇雀,而志在鹰隼。”

    秦恪之道:“公主……”

    “你实在不必妄自菲薄看轻自己。”褚绥宁抬手轻抚了下他的鬓发,一如秦恪之最常会做的那个动作,“你……很好,没人能够比得上。他人惧你厌你,那是你我都无法掌控的事,可是在我这里,你让我感到心安。”

    秦恪之忽而觉得自己握着勺子的手有些不稳。

    因为整夜疲累后的一口热饭,也因为公主温柔却坚定的话语。

    这个类似安抚的动作他对褚绥宁做过多次,却没想到会被她用还在他的身上。

    “先用早膳吧。”褚绥宁轻轻一笑,“然后和我说说,昨夜都审出了些什么。”

    秦恪之的确不是个心慈手软的好人。

    但善良这个东西太过奢侈,只有生在樊笼中不谙世事的人才能随心所欲地拥有。

    秦恪之的利刃永远只会挥向别人,而将最安全的内侧留给自己想要保护的人。

    秦恪之是最能给褚绥宁提供安稳后盾的人,褚绥宁也是最能理解他所想的人。这样的他,褚绥宁永远都不会惧怕。

    她盯着秦恪之轮廓分明的侧脸,忽然有些觉得好笑。

    现下觉得秦恪之这般想法傻气,可自己之前不是做了同样的行为。

    秦恪之浑身浴血,却用干净的巾帕替她擦拭指尖血迹时,她在想什么呢。想秦恪之心中的襄阳公主应当是端坐高台不染尘埃之人,可自己实则与之大相径庭。

    褚绥宁在那时或许心中也曾有忐忑,不知秦恪之会如何看待自己。

    可其实他与她,都是一样的人罢了。

    他们是最适合并肩而战的人。

    秦恪之用膳动作斯文,速度却极快,不多时便放下了掌中瓷碗。褚绥宁唤了侍女进来收拾,想了想便将自己昨夜与那瓦密谈的内容告诉了他。

    “北代所提供的矿石不会运回京城,我会找好伪装往来于虞州与北代的商旅之人私下运送过去。”褚绥宁半阖着眼帘,屈指在桌面轻扣,“到万不得已的时候,这是对付齐王最后的底牌。”

    秦恪之眉间一跳。

    虞州是褚绥宁的封地,治民建军之权不受朝廷管束,亦可囤蓄私兵。她向北代要了铁矿,必然是想要铸造兵器,以此打造一支精良的军队。

    她的大胆在初见之时秦恪之便已经见识过,只是褚绥宁似乎总敢不断做出些出人意料的举动。

    “至于答应了那瓦出兵的条件。”她含笑瞥向秦恪之,十分不客气地道,“到时候就是你该操心的事了。”

    秦恪之:“……”

    她这般自然地使唤他,秦恪之居然觉得有些……愉悦。

    褚绥宁不需要虚情假意地同他客气,她愿意将信任交付,告知自己的计划,秦恪之也愿意竭尽所能,去达成她想要的。

    他点头道:“好。”

    “好了,说说你审出来的东西吧。”

    秦恪之神色一凛,“先前公主发觉不对的兵器的确是从晋国流入,不过我们审讯的三人皆不知具体来源是何处。”

    晋国。

    褚绥宁低垂着眼帘,凝神不言。

    秦恪之继续将审讯出的东西一一道来,直至最后,才有些迟疑道:“那人还交代他们受命此次暗杀,却被告诫不可伤公主性命。”

    褚绥宁嗤笑一声。

    是敌人所为,却又畏手畏脚不想伤她性命,

    “这人可真有意思。”褚绥宁凉凉道,“难不成,本宫还得感激他?”

    秦恪之道:“至于北代内部出了岔子,才让他们提前在猎场埋伏的事苏赫尔自会禀报王上去查。”

    这毕竟是北代关起门来的家务事,他们也不便过多去插手。

    秦恪之将所有东西娓娓道来,声音不急不缓,清润好听。若非时机不对,褚绥宁甚至觉得在这样声音的安抚中可以很轻松地卸下防备睡去。

    她听完心中略微有了些底,只是很多事情还要回京和褚祁云仔细商议。褚绥宁点了点书案之上的纸笔,“先前上商议的共裁边军之事与审讯的结果便由你来起草,我润色誊写之后着人先发回京中。”

    秦恪之道:“嗯。”

    他挽了袖口,将纸张在案上铺平,凝神仔细思索过后方才小心翼翼地开始落笔。

    秦恪之写字的姿势同他平日里一样,脊背挺得笔直,半点不曾弯曲。

    他虽是武将,身上却似乎很有些文人的风骨。

    待纸上墨迹干透,褚绥宁伸手将纸接过细看。

    秉笔如执心,他的字就如同他的人,初看平淡稳重,越看才能发觉其中暗藏的锋锐之意。

    褚绥宁同样挽袖以笔沾了墨,垂头落笔。

    闻溪中途来过一次,本是想为褚绥宁添茶,不想这二人并肩而坐,各自低头忙活手上的事情,虽未言语,却静谧得有些叫人不敢打扰。

    她微微怔住,静静站在门外看了半晌,端着托盘离开了。

    ——

    三日后,褚绥宁一行整理好行装,准备启程离开宿弩。

    苏赫尔奉命领兵护送,着了一身甲胄骑马在侧。

    那瓦依然领了重臣于相送至城外,阿史金珠难得红了眼眶,上前去轻轻抱了抱褚绥宁。

    “待年后开春,我和苏赫尔一起前来晋国,到时候你可要好好带我到长安城里看一看。”

    褚绥宁微笑应道:“好。”

    她抬手拍了拍阿史金珠的后背以做安抚。

    秦恪之策马自远处行来,同苏赫尔对视了一眼,“公主,行装整顿完毕,可以启程了。”

    褚绥宁松开阿史金珠,朝那瓦略一拱手,“王上,本宫这便告辞了。”

    那瓦回礼,与褚绥宁一样彼此都在眼中看到了了然情绪。

    褚绥宁不再多说,转身上了翟车。

    秦恪之扬手道:“起驾。”

    队伍应声而动,缓缓驶向远方。

    他们到来那日是个风和日丽的晴天,万里天际一望无云。而今日却阴沉沉的,不见日光的天幕仿佛压得人呼吸微沉。

    那瓦负手看着最后一人的背影消失在视线中,才长出了一口气,低声道:“回去罢。”

    苏赫尔一路护送至两国边界处便朝褚绥宁辞行返回,所幸一路风平浪静,不多日后安全到达了朔城。

    许久不见的宁衡书领着人至城外迎接,远远见了车驾之上招展的旗帜,面上难掩激动之意。

    他垫脚朝队伍方向挥手,秦恪之见了,冲他轻轻颔首。

    待行到面前,秦恪之动作利落地翻身下马,至翟车之前迎褚绥宁下车。

    宁衡书看着车中探出一点白嫩指尖落到秦恪之掌中,看着褚绥宁下车后接过水囊仰头喝了一口,便十分自然地扔给了身后的秦恪之。他从两人之间这点子微妙的互动中察觉到了什么苗头,以询问眼神看过去,秦恪之却回以了一个十分肯定的微笑。

    宁衡书忽然觉得有些牙酸。

    他给了秦恪之一个过后再说的白眼,到褚绥宁跟前行了一礼,沉声道:“有京城前来传旨的大人,已在城中等候公主多日。”

    褚绥宁微微蹙眉,“传旨?”

    宁衡书道:“是。”

    这个时候从京城下发而来的,会是什么旨意?

    褚绥宁一时有些摸不准是何意,转头去看秦恪之时,正好对上他深邃的眼瞳。

    褚绥宁心中一动,道:“走罢,先回去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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