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随那瓦一道前来的数位北代重臣皆一身朝服整齐列于厅中,众人神情肃穆,不时垂首,互相低声谈论几句。

    高座之上,褚绥宁着了公主仪制的深紫冠冕朝服,梳着繁复而尊贵的高髻,鬓边金钗微晃,摇曳生姿。

    此行随褚绥宁一同前来的,还有褚祁云在兵部与户部一手扶持的几位亲信重臣,此时同样敛了神情,束手立在下方。

    北代侍女恭敬垂首,用托盘捧了那瓦亲手撰写的国书奉上。褚绥宁略抬下巴,闻溪便上前接过托盘呈到褚绥宁跟前。

    这份国书乃是由那瓦亲自以北代书文撰写而成,由苏赫尔译成了中原汉字。

    褚绥宁接过,低头认真端详。

    那瓦起身笑道:“北代对晋国倾仰已久,得此良机,实乃北代之幸。还望襄阳公主殿下能以此国书呈予晋国陛下,以表北代诚心。”

    褚绥宁目光扫过其上所言种种,再次抬眼时将手札递向身后,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伸出,动作自然地将手札接了过去。

    秦恪之未与众人站在一道,而是甲胄加身,神色冰冷立于褚绥宁身后,目光之中的威胁弹压之意甚浓。

    北代欲与晋国称臣纳贡,其上所提岁贡数额倒也算达到褚绥宁提前与几位亲信重臣所商议的预期。

    况且晋国占据中原最为富饶的地势,一向十分富庶。比起只是为了彰显北代诚意的钱帛,更为重要的是他们能够为晋国提供的各类矿脉。

    有了这些东西,才是晋国想要强军立身的本钱。

    褚绥宁持掌户部,对晋国境况了然于心。两国休战的时间对晋国而言同样十分宝贵,若两国之间真要有此一战,晋国固然无惧,可百姓却经不起战火纷燃之苦。

    再度起兵,是两国都不想看到的局面。

    褚绥宁的心腹与她共事已久,见她神情,便对那瓦拱手躬身道:“王上放心,殿下必然为您将话带到。”

    厅中众人默然无声,心中各自皆有算计。

    褚绥宁侧头,“上将军?”

    秦恪之合上手札,对褚绥宁几乎微不可见地点了下头。

    褚绥宁自入朝以来领的便是户部差事,对军务政事涉猎甚少。北代国书中除奏表称臣之心,提出纳贡数额,请求开放互市外,还有更为重要的一点——

    裁减军数。

    这点虽正中褚绥宁下怀,可是怎样裁、裁多少却是个十分棘手的问题。

    一旦处理不好,非但北代会出现错漏,褚尧州一系更有可能会借题发挥,抓住把柄大做文章。

    毕竟当初褚祁云从他手里抢了此次为使前来北代的机会,让褚尧州先下一城,也将主动权握在了自己掌心,褚尧州焉有不恨之理。

    褚绥宁后仰靠于椅背之上,探究的目光从每个人身上慢条斯理地扫过一遍,直看得众人浸出一身细汗,方才勾唇轻笑了下,“王上不必心急,你也知晓本宫身为女子,对这些打打杀杀的事情实在不甚了解,裁减精兵数量怎敢随意应承?”

    那瓦座下官员闻言脸色一僵。

    原以为褚绥宁面嫩,还想趁此机会诱她一诱,没想到这女人比狐狸还精,坐在上头看了半天的戏,确切的话是一句也没从嘴里蹦出来。

    她不了解?

    这话三岁小儿才会相信!

    褚绥宁单手撑着下颌,看向那瓦道:“北代对本宫所言有异议?”

    那瓦吃了个闷亏,半晌才道:“……公主有何高见?”

    “高见不敢当。”褚绥宁抬手朝座下一指,“孙大人、季大人。”

    两人应声出列。

    “这是兵部侍郎孙大人,掌车马与甲械之政,旁边这位是兵部主事季大人。”褚绥宁神情大有睨视之感,语带压迫,“便由他二人协助上将军,一道与王上详谈,一应结果本宫皆会如实上禀父皇。”

    由秦恪之领兵部重臣来与他们商谈?

    北代几位老臣互相对视一眼,彼此都在眼中看到了忿然。

    他秦恪之是什么人,征战数年甚少有过败绩,一柄长枪威震天下,铁蹄过处莫敢不从。由秦恪之来谈,北代还能从中钻到什么空子!

    北代有人欲出言,却被另一晋国重臣抢了个先,开口驳斥道:“还望王上明白,既是对我大晋称臣,便要有为人臣子的样子。公主为君,岂敢不敬?”

    褚绥宁唇角浮出一丝冷笑。

    边境境况如何,没人能比秦恪之更为清楚。

    于公,两国互裁境兵利于互相制衡,北代如今二十九部叛出已是自顾不暇,不愿与晋国再起战事。若是边城能得以安稳,于民养息亦是益事。

    于私,既已做好要让秦恪之换防回京的准备,除却牢牢握在他手上无法撼动的云骑营,朔城其余数万精兵同样是块谁都想来叼上一口的肥肉。这样的筹码与其让褚尧州夺了去,不如趁此机会将冗兵一举裁减。

    秦恪之躬身道:“臣遵命。”

    ——

    房中窗檐未阖,透进一阵夜风,吹得桌案之上快要燃尽的烛火轻轻摇曳了下。

    褚绥宁手中狼毫久悬未落,忽而一点浓墨滴下,在纸面晕开。

    她轻声叹了口气,将笔置于笔架之上,拿起这张薄如蝉翼的信纸,以烛火引燃。

    身侧忽然一亮,有人端来一盏烛台。

    褚绥宁抬眼,对上一袭玄色衣角。

    她将未燃尽的残纸弃于铜盆之中,像是并不意外秦恪之会在此时到来,微微一笑,“你来了。”

    秦恪之颔首,“嗯。”

    他脱去身上沾满寒意的大氅,俯身在褚绥宁身侧坐了下来,“臣途经正院,见房中烛火未熄,又听侍女说公主仍在书房,臣放心不下,便想过来看一看。”

    褚绥宁柳眉轻挑,“只是途经?”

    “……”秦恪之额角微跳了下,还是道:“是臣特意绕行过来。”

    褚绥宁“噗”地笑出了声,方觉胸中郁气都散去了些。

    秦恪之将烛台移远,无奈道:“烛火昏暗伤身,公主还是明日再写罢。”

    “好啊。”褚绥宁本就被搅得脑中一片乱麻,闻言便顺势应道:“本宫心中烦闷得很,上将军既然来了,不如陪本宫好好聊一聊?”

    秦恪之垂眼看她,视线落在未染口脂的朱唇之上,眸色愈深,“……好。”

    褚绥宁双臂交叠,将头枕在其上,趴在宽大的案几之上,“秦恪之,你做事时会有犹而未决的时候吗?”

    她已经换下了那身庄重肃穆的朝服,披散着一头青丝。

    白日端坐高台的襄阳公主清冷尊贵,面色冷淡叫人无从揣测她心中所想,即使是与素来老练的众人对峙也丝毫没有落了下风。

    而眼前的公主卸了一身气势,柔软得让人无端有些心疼。

    那夜唇角温热而柔软的触感记忆犹新,秦恪之终究没有忍耐住,将手掌落在她的发顶。

    秦恪之似乎对这个动作情有独钟。

    而每一次,这种被温柔抚慰的感觉都让褚绥宁无法抗拒。

    “会。”指尖秀发触感如锦缎般顺滑,秦恪之动了动手指,低声道,“臣想应该没有人能做到永远坚定不移地认为自己所为皆是正确。”

    “那,”褚绥宁咬着下唇,“如果是你,当不能确定是对是错的时候,又会怎么做呢?”

    秦恪之道:“那就只论利害。”

    他的声音冷静而坚定,褚绥宁苦笑了下,“我是不是太优柔寡断了?”

    北代如今内乱,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因此朝中主战与主和两派争论不休,一直僵持不下。

    褚绥宁不愿再起战事,可心中未尝不是没有动过念头。

    “不是。在这件事上,我与公主的想法一致。”秦恪之取过舆图,在案几之上铺开一一指出给褚绥宁看,“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北代二十九部虽然叛出,可也不是想象中那般容易对付。想要啃下这块硬骨头,我们也少不得要被崩掉几颗牙齿。”

    “况且如今想要对北代出兵,晋国师出无名,士气必然也会大损。若到时才发觉事不可为,已经无可挽回。”

    秦恪之点出几处要塞,皆是依靠地势庇佑,易守难攻。

    旁侧还有南虢在虎视眈眈,两国相争难保不会被其趁虚而入。晋国与北代,同样也是唇亡齿寒的关系。

    秦恪之侧脸轮廓分明,面上神情平淡而认真,褚绥宁忍不住懒懒笑道:“本宫实在无法想象上将军遇事犹豫不决会是什么样。”

    秦恪之似乎从来都是一副稳操胜券的样子,哪怕是当初不得已要以自己性命相搏,从他口中说出来也不过是轻描淡写的一件事。

    秦恪之顿了下,意有所指道:“公主难道不是吗?”

    褚绥宁坐直了身子。

    她恍觉自己对秦恪之似乎一点也没设防,就那么把自己所想完完整整地透露给了他。

    为上位者,喜怒形于色实乃大忌。可更叫褚绥宁觉得危险的是,她一点也没认为这有什么问题。

    在褚绥宁猝不及防之下,秦恪之倾身过来将她抱进了怀中。

    秦恪之的怀抱宽厚而有力,独属于他的气息密密实实将她包围在其中。

    “公主已经做得很好了。”秦恪之的呼吸喷洒在褚绥宁耳畔,热气让她在他的怀中轻颤了下。

    褚绥宁在人前依然是以一肩之力担负所有的公主,可是在人后,秦恪之想要她能再多依靠他一些。

    “你说过的,公主。”秦恪之声音低沉宛若呢喃,暗含着几分委屈,“我是值得让你信任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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