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恪之面色沉沉。

    他还未开口说话,前头却再次传来了兵刃相接的厮杀之声。

    褚绥宁瞳孔微微一缩。

    秦恪之神色冷肃道:“保护好公主。”

    他说罢,握紧枪身大步离开。

    夜色逐渐褪去,天幕将明未明。这才能清楚地望见战火纷起的一方阔原已被鲜血染透,尸横遍野。

    凛冽的晨风裹挟着浓厚的血腥味迎面袭来,令人几欲作呕。

    褚绥宁一夜未眠本就神思倦怠,被这味道一激,顿觉天旋地转,身子一软向后跌去。

    闻溪眼疾手快,立即扔了手中的长剑扶稳褚绥宁,“公主!”

    “没事。”褚绥宁将嘴唇咬出一道血痕,故作镇静道:“此处不必过多加派人手,都遣到该去的地方去。”

    她垂在袖中的手攥紧,微微发着抖。

    侍卫们本心有迟疑,可被褚绥宁的目光紧盯着,顿时神色一凛,依言散去各处。

    喊杀之声跌宕起伏,在初晨曦光下,渐渐显露出这队人马的面目来。

    “秦放,我们怎么办?”苏赫尔原本那把长剑被磕出了丝细小的裂缝,他从地上随意挑捡了把趁手的,与秦恪之紧挨在一起。

    军心最忌三而竭,天光将明是人最为倦怠之时,更何况众人方才以为敌袭已退,都放松下来。

    来人此时还有后招,无疑对他们大为不利。

    秦恪之却出人意料地冷静。

    伏击之人先前已经耗费大量人马磨去了他们的意志,吃定难起反抗之心,后头埋伏这队人马人数其实不多。

    “苏赫尔。”秦恪之眉头挑起一个微不可见的弧度,淡淡道,“不知你有没有听过中原的一句话。”

    “话?”苏赫尔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似是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们带出的这队人马一半是褚祁云亲自挑选随行的将士,另一半则是秦恪之亲自训练出的精兵良将。

    人马若有折损,他自己不心疼就算了,还有心思来跟他掰扯中原的典故?!

    苏赫尔盯着当先袭来那人,浑身肌肉绷紧,做好了随时准备上前拼杀的准备。

    这群人黑巾蒙面,训练有素,一句多话也无,根本无从下手辨别他们的身份。

    更何况他们似乎也不打算继续浪费时间,出手狠厉,抱着速战速决的意图。

    秦恪之看着这合围之势,低声喃喃道。

    “都到齐了么。”

    当先那人唯一露出的眼睛含着森冷之色,战马昂首嘶鸣一声,跨过满地残尸断箭直冲他们而来。

    “来得好!”苏赫尔长剑在掌中旋舞了一圈,准备纵身迎上。

    秦恪之却一把拉住了他。

    眼看那人快要冲到跟前,苏赫尔怒道:“你干什么?快放开……”

    他话还未说完,三箭凌空射来。

    战马凄厉的哀鸣与不可置信的闷哼声同时响起,随即血花四溅,一人一马轰然倒下,溅起一片沙砾碎石。

    在他的身后,一身银甲的卫容青神色狠戾,正缓缓放下掌中□□。

    远处整齐急促的脚步声传来,成片银光迅速逼近。

    瞬息之间便从后将这队人马包围在内。

    苏赫尔:!!

    秦恪之与卫容青隔空对望一眼,彼此都在眼中看到了淡淡笑意。

    “我要说的这话。”秦恪之略微放松了死死紧握住银枪的手,拍了拍苏赫尔的肩膀笑道:“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

    待他们都换过一身干净衣裳,褚绥宁早已等在营帐中。

    她方才带人仔细搜查了外头遍地的横尸,发觉大多是狼群与来袭者,他们的人马损伤倒是不多。

    褚绥宁稍微放下心来。

    苏赫尔是最后一个掀帘进来的,他来之时卫容青正眉飞色舞地讲着他们是如何走了先前那队商旅之人企图避开狄道越过密林北上的路,如何悄无声息暗中跟随,直至来袭之人尽数露面,才骤然现身与秦恪之一行里应外合,将敌寇尽数歼灭。

    褚绥宁大抵是累了,单手撑着下颌,双目微阖。

    苏赫尔的视线在三人身上转了一圈,终于得以确认一个令他十分愤怒的事实——“你们、你们都事先知道?!”

    卫容青见他的表情都有些扭曲,不由奇怪道:“你不知道?”

    苏赫尔:“……”

    他当然不知道!!

    他想起刚才竭尽全力随他一道厮杀,真心实意地为秦恪之担心他的部下,就想掐死蠢得掉渣的自己。

    “如果不这样,怎么把他们一网打尽。”褚绥宁见苏赫尔的脸气得鼓鼓的,顿时觉得好玩,眯眼笑道:“你知不知道,在我们中原有个词?”

    又是这句话!

    他内心气得快要抓狂,却面无表情道:“我不想知道。”

    滚啊!

    去他的中原文化,他再也不想听了。

    秦恪之:“噗。”

    苏赫尔更气了:“你还笑!你还笑得出来!”

    褚绥宁不管他,自顾自道:“这个词,叫’瓮中捉鳖’。”

    这个词显然又超出了苏赫尔的认知范围,他忍了又忍,还是矜持道:“什么是’鳖’?”

    褚绥宁道:“就是王八。”

    苏赫尔:“……嗯。”

    他悄悄抬头,面色怪异地看了秦恪之一眼。

    秦恪之对他的眼神一无所知,捏了捏眉心,看向卫容青,“外面的残局收拾得差不多了,出去吩咐原地休整一个时辰,随后就抓紧时间出发罢。”

    卫容青当然明白此地不宜久留,只有尽早到达宿弩城他们才能安全,顿时脸色肃然点头道:“好。”

    卫容青方才给秦恪之带了其他消息来,知道他现下要同褚绥宁一起议事,便顺手将苏赫尔也一同拎走。

    等到四下终于安静,褚绥宁道:“没受伤罢?”

    秦恪之搭在膝头的手指下意识蜷了下,“……没有。”

    帐中沉默下来,安静得有些微妙。

    他该明白的。

    褚绥宁并非迟钝之人,又怎会察觉不到他的心意。

    秦恪之一时觉得心跳如擂鼓,想起她方才那话,却又有些窃然。

    褚绥宁似乎……对他所想并无反感之意。

    襄阳公主不会是良善之人,秦恪之不是今日才知道。

    褚祁云身为太子初时尚且举步维艰,她以女子之身入朝,所受阻力可想而知。

    若还柔弱无力,只会被人吞得骨头渣子都不剩。

    秦恪之不知为何忽而开始紧张起来,不敢直视褚绥宁那双仿若会说话的眼睛。

    褚氏皇族出尽容貌昳丽之辈,褚祁云更是个中佼佼者,身为他的胞妹,褚绥宁又怎么会差。

    秦恪之征战多年,见过的美人无数。

    初见那日襄阳公主气势如疾,比起过人的容貌,叫人不敢直视的气势才是秦恪之心中微动的伊始。

    那样神采飞扬的公主,比任何容貌绝世的娇弱美人都要令人无法移开目光。

    褚绥宁说自己无惧手染鲜血,秦恪之又何尝不是一样。

    “没有就好。”褚绥宁坐直身子,抬手饮了一口热茶,“容青那边是有什么消息了吗?”

    她不动声色打量秦恪之,不欲再于刚才的话题纠缠。

    就如她与闻溪所言,受一时风华气度吸引,不过是停留在皮囊的浅显心动罢了。

    她不了解秦恪之种种经历,秦恪之亦不明白真正的襄阳公主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此事非要言及以后为时尚早,来日方长。

    况且想要做她的夫君——

    褚绥宁端起杯子,遮去唇边笑意。

    又哪里会是如此简单的事情。

    秦恪之按捺住心中微乱思绪,正色道:“是,公主的折子已呈至陛下手中,李元秀也已收押等待京中来人。但奇怪的是,他贪墨军饷一事已成定局,却并未在他府中搜到克扣的银两。”

    找不到银两?

    褚绥宁秀眉蹙起,屈指在桌面轻扣了两下。

    “容青已带人仔细搜查过,并无发现。而且李元秀平日里虽然奢靡,但这点花销却远远及不上他为官这些年贪墨的份额。”

    秦恪之沉声道。

    “仔细搜查”是十分委婉的说法。

    有云骑卫出手,只要是存在的东西,哪怕需要掘地三尺都能挖出来。

    连他们都没有找到,只怕是李元秀早有所察,提前将银钱转移了。

    又或许,他贪墨银子本就不是为了自己。

    “李元秀已是雍州安抚使,能使唤得动他的只怕也是寥寥数人。”褚绥宁半阖着眼睛,在心中盘算为数不多有可能的那几人。

    难怪当初弹劾的折子被人费了千辛万苦才堪堪送到京城,若不是恰好被褚绥宁赶在前头看到,又恰好她能借着代君出使北代的由头亲自前来探查而不是随意看过一眼就不放在心上。

    这事怕已经被已经被悄无声息地压下来了。

    秦恪之观她脸色,试探问道:“公主心中已有猜测?”

    褚绥宁扬眉反问:“你认为呢?”

    秦恪之以指间蘸了茶水,在桌案上缓缓写下一个“齐”字。

    褚绥宁轻声笑了:“吩咐容青着人再去查吧,有任何蛛丝马迹都记得及时过来告知。”

    秦恪之颔首。

    “不过,本宫忽然想起之前还有一事。”褚绥宁摁了摁额角,头疼道:“本来没准备那么早便告知上将军的,不过情况如果真如猜测这般,怕是要提前了。”

    秦恪之道:“是何事?”

    褚绥宁顺手将茶杯放下,面上笑容淡去,“你要做好准备,换防回京。”

    ……回京吗。

    秦恪之眼底神色一冷,继而缓缓攥紧了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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