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竟是……比庶子还要卑贱的外室子。

    褚绥宁一惊,呼吸略有些急促。

    秦恪之眼中有微光渐渐熄灭,淡嘲道:“公主下次,还是不要再说这样的话了。”

    他从前从未因身份而自感卑贱过,哪怕被人欺凌嘲讽,也并不忌讳提起曾经那段暗无天光的日子。

    曾经与现在种种如何皆是他,他尝过了在逆境之中韬光养晦,积蓄力量等待一举出头的日子,也尝过了睨视三军,受众人敬仰的感觉。

    可是不知怎的,今日却会这般如鲠在喉。

    他眼底神情实在脆弱得叫人心软,褚绥宁不忍道:“我并未这样想过,你不能选择自己的出身,这不是你的错。”

    秦恪之面色仍旧冷然,只又低又淡地“嗯”了一声。

    褚绥宁道:“古有开国皇帝起家之前尚沿街乞讨,出身再低微又有什么。百年以后无人会在意曾经有谁的身份多么尊贵,只有功绩才会被永远铭记。”

    秦恪之手攥得更紧,又听她接着道:“你认为卫容青十分优秀,可是在他人眼中,你比他还要更加出类拔萃。”

    马车一路行至城外,嘈杂的人声渐渐静了下来。

    褚绥宁的话让秦恪之心头一处仿佛被人攥紧,他在一片静默中闭了闭眼,才道:“这个‘他人’,也会包括公主吗?”

    褚绥宁沉默了一瞬,侧头道:“当然。本宫自然也会仰慕传闻中那个马背之上气势英锐的少年将军。”

    “……”秦恪之深吸了一口气,“公主会看到的。”

    ——

    行至军营,夜色已然黑沉。

    鸦青夜幕之上银月如钩,几点稀星闪耀。

    褚绥宁被夜风吹得打了个寒战,面上也露出疲态来。

    卫容青倒是精神,下了马走到褚绥宁跟前道:“时候不早了,公主你先去歇息吧。”

    褚绥宁拢了拢披风的兜帽,问道:“……你们这是还要?”

    “还要提审先前抓到那人。”秦恪之接过话头,“方才已着人先行押送他回来。”

    褚绥宁顿了下,“不先歇息一下明日再审?”

    秦恪之唇角抿起一点微不可查的弧度,淡声道:“事不宜迟。”

    这时远处有快马奔来,来人远远看了秦恪之便高呼道:“上将军,有京中所来急件!”

    秦恪之朝前几步去迎,卫容青便拍拍褚绥宁的肩膀笑道:“别担心,阿放没你想象中那么柔弱,他伏击敌军时可是能两天一夜不眠不休,怎会那么容易就倒下。”

    “阿放?”褚绥宁道,“这是什么称呼。”

    “这个啊。”卫容青挠头笑道,“是上将军的字,只有熟悉亲近的人才会这么称呼他。”

    褚绥宁疑惑道:“是单一个’放’字吗?”

    卫容青点头,又催促她快些回营去休息。

    褚绥宁自然不能跟他们这些身强力壮的将军相比,当下也不想逞强,便道:“那本宫便先回去了,有什么事着人来禀告就是。”

    “知道了知道了。”卫容青无奈道,他朝秦恪之所在的方向几步小跑过去,回头朝褚绥宁挥手示意。

    不远处秦恪之的身影静默高大,他回头看向褚绥宁,无声地点头颔首。

    回了军帐中,闻溪早就收了公主归来的消息,提前备了热水。

    军帐简陋没有妆台,褚绥宁便对着铜镜卸下珠钗翠环。

    青铜烛台中蓄了一滩烛泪,烛光明灭不定映亮了半张明丽侧脸。

    闻溪小心替褚绥宁拆散发髻,将发簪一一归拢收好,瞥见褚绥宁单手支着下巴,虽是对着铜镜,眼神却悄悄在看旁侧。

    闻溪笑道:“公主在看什么呢?”

    褚绥宁耳根微微有些发烫,移开视线道:“没什么。”

    不远处的木架上,那盏精致的糖画灯笼静静悬挂在那里。

    褚绥宁又想起秦恪之将糖画递给自己时含着笑意的沉黑双眸。

    比起易碎的脆弱,她发现还是他英锐沉稳的样子看了更叫人心里舒服。

    他有常人狠悍难及的勇武气势,又能做到寻常武将少有的韬光养晦。

    他即使没有世家子弟那样高贵的出身,却一路走到了令他们都难以望其项背的位置。

    他明明那么好。

    其实连日以来的昼夜奔波,褚绥宁一直都未曾好好休息过。

    本以为今夜也是如此,却不想才刚沾到柔软的床铺,便阖眼沉沉睡了过去。

    一觉醒来时,已是晨光破晓。

    闻溪伺候着褚绥宁梳洗,一边道:“上将军早早就遣人送了东西过来,说是昨夜的京城急件里有太傅大人给您的信。”

    “是老师?”褚绥宁眼中一亮,自己动手挑了对珍珠耳铛戴上,望着镜中左右细瞧了瞧,“在来之前老师便道此行必然凶险异常,无论是查探李元秀一系贪赃枉法的官吏,还是要以身犯险深入北代。本宫执意前来,还以为老师的气性要等回去好好罚本宫一顿才能消弭呢。”

    “太傅大人一向刀子嘴豆腐心。”闻溪执起紫檀木梳,为褚绥宁挽起发髻,“嘴上说得再厉害,其实不过是忧心罢了。”

    褚绥宁想到老头每次被气得吹胡子瞪眼得样子,忍不住“噗嗤”一笑。

    她从七岁开始便正式拜入太傅门下随他修习功课,至今已有十余年。

    太傅当初还是身强力壮的青年,到如今已露出几分垂垂老态。褚绥宁也从不知世事的公主,成了在朝中举足轻重的重吏。

    太傅经常板着一张脸孔,教导褚绥宁时十分严苛。若她偶有偷懒懈怠,太傅不会顾及她的高贵身份,寻常夫子如何责罚学生,他便也一样责罚。

    太傅不善言辞,甚少对褚绥宁有过温言细语的安慰之时。

    可他却从未如其他守旧的老臣一般,说过什么女子不宜入朝的反对之言。甚至在褚绥宁初涉政事被屡屡为难之时,他看向那些反对之人冷冷笑道:“老臣相信,公主会用事实来令人信服,而不是在朝堂上如同疯妇的胡搅蛮缠!”

    太傅陪伴她的日子,比皇帝那个真正的父亲要长上许多。

    穿戴完毕,褚绥宁草草用过几口早膳,就急着要看太傅送来的信件。

    若按照正常的时间来算,她此时还未到达营中,这信竟还在她的前头送来。

    京城应当是还未收到襄阳公主快马加鞭,提前到达的消息,说明这封信件是在她离京后不久就被加急送了出来。

    究竟是什么消息,值得太傅如此大动干戈要送到褚绥宁的手上。

    闻溪呈上来一枚精致的竹筒。

    褚绥宁拆了火漆封印,倒出信纸展开细细查看。

    脸色豁然一沉。

    闻溪见她神情也知不是好事,有些担忧地望着褚绥宁,却又不知如何开口劝解。

    “看这字迹,想来老师落笔之时十分匆忙。”褚绥宁攥着信纸的力度微微收紧,沉沉长出了一口气,“只怕京中,要开始不太平了。”

    闻溪道:“公主……”

    “去寻人唤上将军过来。”褚绥宁打断道,起身到了书案前坐下,执起一支紫玉狼毫闭目沉思。

    闻溪点头应是,出了帐中吩咐两名丫鬟进去随伺笔墨,自己则匆匆往大营方向去了。

    太傅的信件言简意赅,只言明了两件事情。

    一是近日京中外族之人十分活泛恐有异动,但一时半会难以仔细查明。北代四十九族内部并非铁桶一片,只怕此次会谈会危险重重,要褚绥宁务必当心。

    二是皇帝在早朝之时突然咳血晕倒,太医诊治后并不乐观。他的身子已经无力支撑日日上朝,需要静养。褚祁云即将受命监国,只怕齐王褚尧洲就要按捺不住。

    这两件之中的无论哪件,都是十分令人头疼的棘手事情。

    褚绥宁明白嫡庶之争日盛,褚祁云与褚尧洲之间迟早有一日要将所有分个明白。

    但明争暗斗了这么多年,是非恩怨早已没人能够说得清楚。

    若褚尧洲得势,他必然会将褚祁云一系连根拔起,就如褚祁云能登大位,也同样不会容下他。

    褚绥宁已无精力去想父皇一向康健的身子为何会骤然垮下,她只觉得额角抽疼,烦心应当如何应付,才能让自己与皇兄占据最为有利的优势。

    褚绥宁神色淡漠地写完了两封信,亲手用火漆装入竹筒封好。

    她心中有一处地方开始隐隐不安起来,总觉得遗漏了什么至关重要之处。父皇、李元秀、昨日抓到的商旅之人、北代四十九部还有褚尧洲,分明都是些没有关联之处的事件与人物,却又如此奇异地同时发生在了一处。

    但这里是边城。

    没有能够同她一道探讨的太傅与褚祁云,万事都唯有靠自己去一一查证清楚。

    闻溪在这时前来回话,道秦恪之昨夜与卫容青提审那人得了些消息,未等天明,趁着夜色就带人马出城去了。

    褚绥宁有些惊讶:“还未归来?”

    闻溪道:“是,只有上将军的随身侍卫程歙留了下来。等上将军回来,他便立即通禀。”

    褚绥宁这下才明白,卫容青所言秦恪之伏击敌军能两天一夜不眠不休绝非虚言了。

    “好罢。”褚绥宁无奈道,“那就等等。”

    她忽而想起自己昨日担心秦恪之牵动伤口,便让他上车同乘的举动,脸上有些微热。

    他分明生龙活虎得很,哪里需要她这般担心。

    褚绥宁耐着性子看了一会书,便听帐外通传,说是上将军到了。

    褚绥宁放下手中的的兵书,“进来。”

    幕帘被人掀开,有凉意从外灌入。

    秦恪之背光立在初晨寒风中,仍是着了一身玄色常服,却有金丝银线暗绣大片云纹于上,相比昨天那身更多几分奢华暗敛。

    他应是匆忙梳洗了一番,发尾似乎还沾着湿意。

    “你来了?”褚绥宁站起身来,“本宫有些事,想寻你一道商量。”

    秦恪之闻言勾了勾唇角,淡声道:“臣也同样有事,正好想寻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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