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面再次转变。

    眼前是杂草丛生的西楼,只不过那座孤坟还没有卧在园子里,杂草尚未肆意疯长,大门尚未布满青苔。

    原来,这座西楼从一开始,就这么荒芜。

    楣伞穿过及膝的草丛,推开西楼的大门:“你这又是何苦?”

    南砚几乎是散尽所有的银钱,将这座西楼反复修葺,终于将其整理成了那人还在时,梨园的模样。

    其实他完全可以重新寻个戏园,改名换姓,反正登了台都是粉妆红袍,不会再有人知道他的过往。

    他可以回到从前,逍遥快活的从前,没有虞净的从前。

    可他没有。他日夜买醉,不再登台开嗓。只在西楼中反复临摹着那人曾经握着他的手,一字一句教过的诗句,画那人曾经的青涩模样,终日醉态昏昏沉沉。

    听到楣伞的声音,他唇角微勾,依稀是那个鲜红大袍、名冠京城的少年模样,抬眸间,他将桌上的杯盏推至楣伞面前:“我且问君一言,饮是不饮?”

    楣伞看一眼那斟满的杯盏,不知该如何回答。

    沉默着,南砚又将杯盏推得更近,脸颊酡红如同他身上衣衫,熟悉的戏腔响起:“……我且问君一言…饮…是不饮?”

    就像旷远的荒原突然炸响了一记惊雷,楣伞被他的腔调吓得通体一震——多少年了,从虞净走后,他再也不肯开嗓,整日地在这来来回回修补过无数次的西楼中,描描写写涂涂画画,不是醉着便是睡着,把自己折磨得不成人形……整整六年了啊!

    楣伞叹了口气,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拍拍他的肩,正要接过那杯盏,却忽然觉得手背一凉,一颗晶莹的水珠顺着指骨滑落。

    南砚的眼里写满了他看不懂的情绪。明明是一双笑起来尽显媚态的眼,此刻却蓄满了泪水,绯红的脸颊早已有泪痕。

    透过那层氤氲水汽,他漆黑的瞳孔里分明是一幕幕过往——大红的纱幔,白净的少年郎坐在圆桌旁,略显拘谨的样子,双手规规矩矩地放至膝盖之上……

    所谓离愁别恨,刻骨铭心,肝肠寸断。

    楣伞鼻尖一酸,险些也落下泪来。相识相知了这么多年,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南砚,没了往日的意气风发,仪容没有了,骄傲也没有了。仅剩下满眼怅然,满身伤痕。罢了罢了,若不如此,恐怕他再也没有任何释放的方式。楣伞想着,将他手中的杯盏夺下,一饮而尽——

    然而他却怔住了,茫然放下空空如也的杯盏,他看到南砚眼里汹涌而下的眼泪,如断线的珍珠,在月色下微亮。

    杯盏里没有酒,装的是茶。正如这满屋子红布封住的酒坛一般,全是柳叶春。

    是那个人最爱的茶。

    唇齿间还弥漫着柳叶春淡淡的苦味,楣伞的眼眶微红。南砚就那么一语不发地坐在他对面,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一般,无声地落泪,却又倔强地挺直了脊背,似乎是想要留住什么,却终究什么也没留住。

    今夕何夕,再回首,已不见梨园灯火,月色遥远而清冷,高高悬挂在众星之中。

    楣伞看得心底发疼。他连忙低头,往凌乱的案桌上翻翻找找,试图寻一块手帕递给对面那个泣不成声的人。可是,他翻找的手却渐渐慢下,顷刻间,便凝在原地,再也翻不下去了。

    这案桌上哪有什么手帕?层层叠叠堆着的是一张又一张字迹一模一样的宣纸,上面的落笔清秀隽雅:

    “秋风吹渭水,落叶满长安”

    “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

    还有最多的那一张“道不如洗净尘灰,与砚同醉,生死轮回,年年岁岁”

    一字一句,一撇一捺,连流转的笔锋都如出一辙。南砚本是从未碰过纸笔的人,到如今这般炉火纯青,他究竟是临摹了多少遍?

    楣伞不敢再继续想,手还保持着翻找的姿势一动不动。而这时,对面的南砚却是突然伸手,将案桌上那些着了墨的宣纸收作一叠,起身摇摇晃晃地走向窗边。一挥手,竟将它们尽数撒向空中,洋洋洒洒飘飘零零,落到江面上,渐渐被沾湿,晕开,薄薄的随江水流向不知名的远方。

    案桌上仅留了几张已经发黄的宣纸,不用想也知道这才是字迹的真主。南砚转过身,脸上还挂着狼狈的泪痕,他指了指楣伞:“你把案桌弄乱了。”

    楣伞手足无措地站起来,只听南砚又断断续续开口:“他说过的……案桌乱的话……他不喜欢。”

    楣伞看到他开始有条不紊地收拾桌子仿佛已经做过无数次了,娴熟无比地将一桌的杂乱一一归位。笔,墨,纸,砚,甚至桌角的那盆君子兰,都被摆成了那个人在梨园里读书时,最习惯的样子。

    那一刹那,楣伞觉得自己好像吞了块棱角分明的冰,寒意划过五脏六腑,痛得寸寸分明。他颤抖着,哑着嗓子问道:“六个月换六年……阿砚,这值得吗?”

    南砚不答,转眼望向江面。朦胧水雾中,还有几张染了墨的宣纸沉沉浮浮,今夜江流极缓。

    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

    良久,南砚收回目光,缓缓道:“于我而言,无他,岁月便只是一朝一夕的数字罢了…”

    以清泉六月,换戏子余生。

    “何苦…你这又是何苦。”楣伞摇头,实在不知还能如何劝他。

    南砚也不反驳,深深望他一眼便垂下了头,苍白的脸上尽是倦意。一语不发地转身坐回案桌前,他又开始提笔在纸上泼墨,覆去翻来还是那几句烂熟于心的诗。他双眼空洞,只机械地重复着手上的动作,姿态像极了当年的虞净。楣伞悄无声息地擦掉眼眶中的泪水,看到他这般模样,无声地叹了口气。

    月亮已经升得很高了。楣伞看向他:“我得走了,你要好好照顾自己,别再自己折磨自己了,好吗?”

    意料之中的,没有任何回应。楣伞低着头掩上西楼的大门,看了看楼里红衣墨发的人,最后一眼。

    西凉四年秋,西楼里再也不曾飞出过写着诗句的宣纸。

    古老的栅栏封锁了多年,等着那位虞姓的官人亲自打开来,再看看院里那座荒芜的孤坟,再用干净的嗓音念一遍木碑上清秀的字——

    “道不如洗净尘灰,与砚同醉,生死轮回,年年岁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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