泽夏进殿时,关静姝心中正想着该如何开口向长公主辞行。

    她已经入宫大半日了,眼见到了午膳时分,她惦记着府中事情,自然要先出宫。

    可泽夏跟长公主说了句话后,原本还拉着她说话的长公主唇边勾起一抹笑。

    “竟到了这时辰了?”她看着对面的关静姝,“静姝,小厨房已经备好膳食,你同本宫一道用膳吧。”

    关静姝一句“时候不早,妾先告退”登时卡在喉间,不上不下。

    “走了,不然菜该凉了。”

    长公主也不管殿内还有别的宫人,起身便拉住对方的指尖,接着将人往膳厅带去。

    匆匆来到膳间后,果见一切皆已布置妥当。

    关静姝原不想坐下,毕竟身份不合适,可还不等她开口,长公主指尖便按在她双肩,接着微微用劲,让她在椅子上落座。

    “本宫叫你来一道用膳的,你在旁边站着算个什么?你是本宫至交好友,难不成还用你来侍膳不成?”

    从小到大长公主的性子始终如此,明媚潇洒,无所顾忌。

    许是自幼便千娇万宠,甚至先帝崩逝,新帝继位,也没能撼动这位长公主在宫内丁点位置,她仍旧是皇城中最尊贵的长公主,不用屈就任何人,可以肆意做自己。

    曾经的关静姝也是这样的人。

    她看着眼前明艳的长公主,眼中隐隐有什么东西闪动,最终什么都没说,只是低低应了声落座。

    泽夏在长公主刚起身时便已叫人吩咐小厨房传膳,两人落座后不久,手捧着精致的肴馔的宫人鱼贯而入,将瓷盘小心地放在了桌上。

    “快些吃吧,喜欢什么叫人夹便是。”眼见对方有些拘谨的模样,长公主便亲自夹了一筷子吃的往她碗中放,不待对方谢恩,便先一步道,“早些吃完也早些出宫不是?”

    原本一直想着用完膳要如何挑个时机告辞关静姝闻言一怔。

    “瞧你。”长公主嗤地笑了一声,“你心中想些什么都放在面上了,还用得着瞒?”

    关静姝闻言忙开口:“殿下恕罪,妾并非……”

    她想说自己并非不愿留下陪她,只是记着府中的事,可对方却似乎并不在意,略一摆手便道:“好了,不用这样紧张,本宫又没生气。”

    若是以前,长公主还会说些让她不必如此拘谨之类的话,可日子久了,长公主发现,无论她怎么说,关静姝下回见她还是那样恪守规矩,再不似儿时那般和她无话不谈,便也不再勉强。

    “人都说,女子嫁了人后性子多少都会有些改变,可似你这般全然换了个人的……”之后的话,长公主没再说,只是几不可察地轻叹了声。

    也不知是为关静姝,还是为她和对方曾经无所不谈的情谊。

    关静姝明白对方意思,可她却什么都没说,只是静静用着膳,仿佛方才那句感慨,她一点儿没听见般。

    时值盛夏,即便什么都没做,膳间也放了不少解暑的冰块,可一顿午膳的功夫,还是叫人有些受不了。

    “天这样热,陛下却总也不愿去行宫避暑,叫人在这宫中熬着难受极了。”一片安静中,长公主似是随口抱怨了句天子不欲避暑的事。

    她是最怕热的性子,幼时便如此,先帝尚在时,每回避暑都带上她。只是后来先帝不好,再加上新帝继位后这两年,一到避暑时节便说朝政繁忙,不去行宫。因而算起来,长公主已经有好几年没能去行宫避暑了。

    关静姝默默听着,并不作声,长公主见她一副对陛下的事毫不在意的模样,眼波一转,正要说什么,却见殿中监周成带人进来,手中捧着些吃的。

    “唷,周大人这是做什么?”眼见周成和身后跟着的人恭敬地见了礼,长公主便问了句。

    “前几日殿下不是总说没胃口?陛下想着殿下您这会儿该是用完午膳了,便叫了尚食局做了近来您爱吃的寒消龙髓膏,叫臣带人送来。”周成说着,示意身后几人将东西呈上。

    那几个内侍倒是知机,眼见关静姝也在一旁,忙替她也盛了碗。

    好巧不巧,这寒消龙髓膏正是关静姝最喜欢的,当年她尚未出阁时,每到盛夏时,一日间都能将此当饭吃。可眼下看着跟前的碟子,关静姝并未因着这龙髓膏而感到高兴,反而想起另一事。

    “殿下您……不是素来不喜欢这寒消龙髓膏吗?”

    和关静姝不一样的是,如此怕热的长公主恰恰最不喜欢这道糕点,只因这道点心唯有盛夏时节能做,可偏偏不能解暑,反而叫人越吃越热,因而长公主对此深恶痛绝。

    长公主这会儿正看着自己跟前的寒消龙髓膏,面上神色未变,眼底深处却隐约闪过些复杂,但她很快回过神来。

    “偶然吃了次,觉着口味不错,便喜欢了。”她笑了声,“怎么,这么几年,就许你变了,本宫的口味还不能改改?”

    关静姝忙回说不敢。

    那候在一旁的周成也不说东西送到了就离开,愣是在旁站着,等到长公主和关静姝两人将龙髓膏用得差不多了,才说了句告退。

    全程眼神也没怎么往关静姝那儿看,只在对方偶尔低头吃东西时瞧了眼。

    眼神看着却很认真,似是在记着些什么。

    之后关静姝便也趁着机会起身告退,长公主这回没再拦着,略摆了摆手便叫人送她出去,还叮嘱她过几日再进宫陪自己。

    直到关静姝的身影消失在膳间的门外后,原本面色如常的长公主才骤然起身。

    “快,拿水给本宫!”

    泽夏早已准备了清水,见状忙递了过去,还匆匆忙拧了条半干的帕子,又叫人端了盥盆来。

    长公主接过那水便赶紧咽了下去,神色看上去并不太好,她连着漱口好几回,才将口中那寒消龙髓膏的味道去了一些。

    “陛下真会折腾人。”叫人将方才盛过龙髓膏的碟子拿走后,长公主才慢慢说了句。

    明知她最厌恶那龙髓膏,还巴巴叫人送来,到底是给谁,被派来的周成心中门清。

    否则怎的期间他就只盯着关静姝瞧?

    可不就为了回紫宸殿有话可回。

    这样的事也不是一次两次了,想起以往的那些,长公主有些头疼地揉了揉眉心。

    得寻个机会和她那皇弟说说了,否则照着今日再来几回,她可真吃不消。

    关静姝刚回到侯府,便在回房的必经之路上见着了婆母身旁伺候的嬷嬷,对方说宁夫人在正院等着她。

    原本打算先回去换身衣服的关静姝一顿。

    “我这便过去。”

    带着云隐匆匆到了正院后,门外的丫头也没进去传话,只是打起门口的帘子说了句。

    “少夫人来了,夫人正等着您呢,快些进去吧。”

    关静姝往里走时,身后跟着的云隐却被拦了下来。

    “云隐姐姐还是在外等着吧。”

    关静姝见状心中不由地一紧,心道这回只怕不好过关。

    进了屋子后,她轻着步子绕进里间,却见婆母斜靠在罗汉床的炕几上,微盍着眼,似是在休息,脚边是小心替她捶着腿肚的小丫头,跟前还站了个打扇的丫头。

    关静姝的到来似是没引起这几人的注意,几个丫头该做什么还是做什么。

    “母亲。”她往前走了走,轻声唤了句。

    闭目养神的宁夫人这才睁眼。

    “静姝来了?”她坐直了身子,接着看向两旁的丫头斥道,“没规矩,少夫人来了也不告诉我声!”

    说着摒退那两个丫头,冲着关静姝招手。

    “快,来我这儿坐。”

    及至关静姝落座后,侯夫人才温言细语地开口。

    “先前不是说入宫陪长公主说说话就回,怎的拖到了这时辰?可用了午膳不曾?”

    说着便要叫人传膳,却被关静姝拦住。

    “陪长公主用了膳才回来的,多谢母亲关怀。”

    宁夫人这才打消传膳的念头,拉着关静姝说话。她面容和蔼,语调温和,言语之间还关怀着关静姝近些日子的情况,尤其是和自己丈夫宁成业的近况。

    关静姝一一应着,可她有些悬着的心却始终没能放下,因为她知道,这些都不是对方想说的。

    果然,半刻钟后,宁夫人话锋忽地一转。

    “静姝,你自嫁入侯府后一直在调理身子,算下来也有几年,却总也不见成效,我听得东苑伺候的人说,近些日子你甚少喝那药了?”

    关静姝心下一滞,想替自己找个不喝那药的理由,却一下不知如何开口。

    这半年来她确实很少喝药了,先前总是一日两顿,可肚子总不见动静,再加上丈夫总在外忙着,甚少回府,平日里对她也总是不冷不热的,她便逐渐熄了调理身子的念头。

    今日被婆母叫来前她心中便已经有些底了。

    成婚五年,她却总也诞不出嫡子,婆母自然着急,先前对方也旁敲侧击提了好几回纳妾的事,都被关静姝挡了回去,可这回……

    “莫要紧张。”眼见关静姝面色不好,宁夫人仍旧柔着声音,“我跟你提这事并非怪你或催你,子嗣一事讲究缘分。先前我着急,不过是想侯府早日后继有人,可这么几年过去了,我也想明白了。业儿得圣上器重,日日忙着差事,你二人聚少离多,此事也不能怪你。”她说着拉过对方的手,“我现在也不着急了,静姝你也别太急,那药喝了这么久也没效用,日后便少喝好了,总归是药三分毒。”

    “母亲……”万没料到婆母主动提起子嗣一事竟不似先前那般暗自敲打她要懂得贤良淑德,反倒主动安慰起她,还让她不要着急。这让原本心中还有些怨怼的关静姝登时生出愧疚来。

    为自己先前的暗自不满而感到羞愧。

    婆媳俩聊了好半晌,末了还是宁夫人想起关静姝从宫内回来还未来得及换装,便赶忙结束了对话,让她回东苑休息。

    眼见关静姝离去,原本面上带笑的宁夫人唇边的弧度最终一点点抹平。

    先前那嬷嬷将关静姝送出正院后匆匆回来,在她身边福身唤了声“夫人”。

    “都处理好了?”宁夫人说着往身后的凭几一靠,微盍了眼。

    那嬷嬷便恭敬回了声是。

    “方子老奴都看了,瞧不出破绽。药房还未熬的药材也都叫人处理了,那先前开方子的大夫老奴也打点好了,绝不会泄露半句。”

    宁夫人嗯了一声。

    “处理得干净些,别叫她发现了不对。”说着便又问了句,“这几日她喝过那药吗?”

    “两日前喝过,是云隐拿了药材回去叫人熬的。”

    “那药渣……”

    “老奴也问了,熬完了药便丢了,没剩下。”

    宁夫人这才放下心来,彻底闭上眼。

    “好了,退下吧。”

    回了东苑的关静姝在自己房中坐了许久,直到云隐唤了她一声才恍然回神。

    “少夫人,您怎么了?”

    看上去魂不守舍的。

    关静姝摇头,说了句没什么,脑中却闪过方才和侯夫人说的那些话。

    “云隐,那药……”

    “少夫人,要叫丫头熬了药送来吗?”眼见对方欲言又止,云隐忙问了句。

    那药的药材每回都是云隐亲自去药房领回来叫人熬了送来的,听她提及药,云隐还以为对方是要喝了。

    关静姝却摇摇头。

    “不必了。日后也不用叫他们熬药了。”

    “少夫人?”云隐显然不明白。

    关静姝也没解释,只是重复了遍,“那药日后我不喝了,你也不用去药房领药材了。”

    她其实并不急于孩子的事,不过是先时被一直催着,如今既连婆母都那样说了,倒不若将药的事先放放。子嗣一事,终归讲究个缘字,且宁成业整日忙着,她连对方面都少见,光喝药又顶什么用?

    云隐并不知自家主子心中所想,只是依言应了声,接着便听对方又问了句。

    “前两日拿的药可还有剩下的?”

    云隐闻言指尖一滞。

    “上回便都叫丫头熬了的。”几息后她忙说了句,“药渣奴婢都丢了。”

    关静姝这才点点头,没再问了,而合上眼小憩的她,自然也没发现,身旁的人那面上一闪而过的挣扎神色。

    过了会儿,被关静姝遣出来的云隐回了自己房间。

    从床根下翻出一包东西,她用手摸了摸外面,而后又翻了开来,眼见那被包着的药材都还好好的,云隐才小心地从房中走出,接着趁着后角门轮值的小厮换班时,她悄悄走了出去,在小巷的拐弯处将手中的东西放在那早已等着的人手中。

    “这是夫人要的东西。”她说着嘱咐道,“小心些,别叫人瞧见了,还有……”

    刚说了两句,便听见不远处的角门有动静,于是她忙收了声,匆匆掉头往回走。

    门外轮值来的小厮见是她便问了句怎么从外面回来的,被她用早便想好的理由糊弄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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