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宁一走三回头,观砚瞧进心里,等到了个僻静角落,才轻声告诉她:“您别急,奴才也不方便说多了,只一句话,请您放心。”

    慕宁怔怔地瞧了他一会儿,似在分辨真心与假意,想了半天又从袖子里掏出个钱袋子,塞到观砚手里,谢他这份安慰,也谢他冒着风险提点自己。

    观砚变了脸色,推拒着钱袋子,忙说:“奴才不是为这个。”

    慕宁把钱袋子收回袖子里,又怔怔地跟着他出了宫门,上了随便雇的马车,在集市下了车,混在人群里,准备走回去。

    天色忽地一下暗了,乌云压了大半个京城,狂风大作,电闪雷鸣。

    慕宁失了神,浑浑噩噩地走着,被大雨淋得透湿才反应过来自己在干什么。

    不能,不能这样回去!得去崇华馆换一下装束,做出买完衣服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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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崇华馆。

    小红看见一个身着布衣,头发凌乱,衣角还在往下滴滴答答掉着水的女子,面露不悦,正想出言驱逐。

    刚开口大骂,“你怎……”

    发现是慕宁,连忙闭嘴,赶紧带着她去后堂找水秀。

    水秀第一次见慕宁如此狼狈的样子,看她身上淋得透湿,忙带着她换了件新衣服,又嘱咐小红送姜茶来。

    慕宁换了衣裳,端着一杯姜茶,低着头听水秀恭敬的数落——“真不是我说您,怎么不带一个丫鬟跟着,淋成了这个样子。”

    水秀见慕宁埋着头不吱声,心里想,这宫门候府真不是什么好地方,姑娘家漂漂亮亮长大,哪里有这么不体面的时候。

    虽崇华馆消息灵通,宫里的事情水秀也有所耳闻,但她不知细节如何,无法开口劝慰;慕宁还想着浑身是血的李匡翊,心神还在深牢里没有回来。

    两人就这么静静地坐着,最后还是慕宁开口:“你找个杂洒丫头去许府,让熙春带着郡王府的车马来崇华馆后堂。再替我备些时兴的衣裳,给府里的丫鬟婆子和小厮们带回去。”

    一来为了掩人耳目,好让无处不在的探子们以为慕宁离开许府后便来了崇华馆。

    二来郡王爷被下狱,郡王府人心惶惶,慕宁此举也算安安他们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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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紫禁城深牢。

    李匡翊瞧到一抹明黄色的身影,立即把头垂得低低的,而眼睛里隐藏着极浓的戏谑与讽刺。

    “你不必做这可怜样。”圣上冷冷地说。“你做了些什么,你我都心知肚明。”

    李匡翊颇为受伤地回答:“父皇真是错怪儿臣了,儿臣真不知自己犯了何错,您要将我下深牢。”

    圣上冷哼一声,“你真是好算计,西疆战事未平,文武百官均跪在大殿前逼朕放人。”

    李匡翊继续装乖,“为国打仗,是儿臣的本分。若是儿臣不小心惹父皇生气了,您惩治儿臣,也是应当的。”

    圣上怒火中烧,夺过侍卫手中特制的盐水鞭,狠狠地抽向李匡翊。

    在他落鞭的一霎,李匡翊想到的是,还好,还好慕宁不在这儿。

    顷刻间,他便意识到自己竟然想到了慕宁。

    他安慰自己,一定是因为慕宁刚来看过自己。又暗示性地想,相思,等裴云那贱人死了,我就可以接你回京了。

    一鞭接着一鞭,在身体上留下了新的伤痕,鞭笞的力度使得好不容易结了一层薄痂的伤口也裂开了。

    伤口涌出的鲜红血液,又侵蚀了破败的中衣,与暗红的,黑紫的痕迹缠绕在一起。

    李匡翊痛得冒汗,强忍着疼痛,哑着嗓子问了一句:“您还记得我娘亲吗?”

    圣上眼神闪躲,丢下鞭子,不发一言离开了。

    李匡翊抬头,一扫刚才瑟缩的委屈样,肃杀之气尽现,发出微弱的声音,“自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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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焕新居。

    熙春、倚翠、小桃都被慕宁打发去给底下的人送衣服了,孙武本也要去,还是熙春觉得姑娘一人在小院呆着,不安全,偷偷让他留下了。

    刚淋了一场秋雨,身上发寒,慕宁端着汤婆子,失神地靠在凭几上。

    她从未如此厌恶过雨。

    冰冷的,粘腻的,使人心痛。

    她还在想,观砚的话是什么意思。

    请您放心,请您放心,请您放心。

    她手敲凭几,喃喃自语。

    怎么能放心呢?

    她何时见过他这样憔悴狼狈虚弱的时候,哪怕人被放出来了,落下病根怎么办。

    慕宁枯坐一夜,旁人也不敢劝。

    她想了一夜,实在想不出解决办法,只得一早便搽了点粉盖住脸上的憔悴,乘车回慕府,向爹爹求助。

    ————————————

    刚到净思居,丁管家便告知慕宁,慕相上朝去了,还未回来。

    慕宁便往留绾院走,想着去看看嬷嬷。

    嬷嬷是极为传统守礼的人,认为女儿嫁出去了,无事就不该总往娘家跑了。

    慕宁也不想惹孔嬷嬷不开心,也就初春的时候来送了件衣服,端午的时候回来吃了顿饭。

    六月,慕宁遣熙春喊嬷嬷去郡王府的庄子上看看荷花,嬷嬷也忌讳礼数,不愿意来。

    算来,主仆两人也三个月未见了。

    此刻,她站在留挽院前,倒生出了些“近乡情怯”的心绪。

    慕宁回头怯怯地问熙春:“我脸上还好吗?脂粉还在吗?能掩住脸上的憔悴吗?”

    熙春忙说:“姑娘施了脂粉,不显憔悴,放心进去吧。”

    慕宁这才忙不迭踏进了她曾经生长的小院,小院里安静得很,前院的空地一个人影都没有。

    慕宁推开西厢房的门,发现也是空落落的,用手摸一摸绣架,还摸到了一手灰。

    心里升起一丝讶异,忙叫倚翠找人问问是什么情况。

    一个小丫鬟过来回话,战战兢兢的。

    慕宁想,自己在家做姑娘时也没苛待下人,怎么这小姑娘看着自己还有些惧怕的样子呢?

    是做了郡王妃的缘故吗?慕宁连忙放柔声音,轻声问:“院里怎么没人,是有什么事情吗?孔嬷嬷呢?”

    小丫鬟仍旧战战兢兢,回话的时候声音都在抖,“回郡…郡王妃娘娘,嬷嬷,嬷嬷不在了。”

    慕宁面色沉了下去,小丫鬟埋着头害怕得很,深怕慕宁听闻噩耗会迁怒自己。

    可是慕宁,还根本反应不过来发生了什么事情。

    嬷嬷,嬷嬷不在了。

    这是什么意思?

    慕宁回头去看倚翠和熙春,发现她们表情也很哀伤。

    嬷嬷,嬷嬷不在了。

    好像有什么东西,从心底抽离了,是一片空空的感觉,是惴惴不安的感觉。

    慕宁抬眸,恍惚地问了一句,“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为什么自己不知道。

    小丫鬟惶恐回答:“是七月份的事情,嬷嬷不想让郡王妃娘娘伤心,拦下了丁管家派去郡王府的人。”

    慕宁心里哀伤得很,也只有问:“嬷嬷可有什么话留给我?”

    小丫鬟连忙从怀里掏出一个信封,递给慕宁,恭敬地说:“嬷嬷吩咐我交给姑娘的。”

    慕宁小心翼翼地接过信封,一个人走进了西厢房。

    秋天的阳光照在身上,很温暖,像受伤时嬷嬷的怀抱。

    慕宁坐在绣架前,开始看嬷嬷的信。

    ————————————

    宁宁,不要为嬷嬷伤心。不要怪嬷嬷不告诉你自己的病情,也不叫你来看我最后一面。人生在世,很多事情是无可奈何的,伤心一场不值得。

    姑娘走后,能在世上苟活多年,替她看着宁宁出嫁已经是我的福分了。

    唯一的遗憾,或许是没看到宁宁生下自己的孩子。嬷嬷会在天上为宁宁祈福,早日有个自己的孩子来陪你。

    还有女人嘛,别太指望男人。你父亲那样爱姑娘,不也还是事业为重,生生断送了你娘亲的性命,这么些年还责怪于你吗?但别太怪他,他也要想法子活下去。

    以后的路,嬷嬷不能陪着宁宁走了。只一句话给宁宁,凡事只能靠自己,要未雨绸缪。

    不过,嬷嬷是放心的,宁宁聪明得很,再加上熙春倚翠都是一心事主的好丫头。没有嬷嬷,宁宁也能安稳一生。

    不要为嬷嬷伤心,能去找姑娘,是嬷嬷一直以来的心愿,阎王爷终于能让我和姑娘团聚了,替嬷嬷开心一点。

    ————————————

    慕宁看完信,安静得很,情绪也没有什么起伏。

    把信贴身放进怀里,起身看了看西厢房的装束,又推门出去,往正屋走去。

    进了卧房,打开红木柜子,把底下夹层里,嬷嬷给自己绣的香囊全拿出来了。

    倚翠、熙春在门口等了会,也慌忙进来了,就怕姑娘受不住打击。

    进来时,看到姑娘一个一个香囊拿出来摸着,嘴里还在念念有词。

    走近了,才听清,她在说——

    “这个是那年刚跟着苏先生学诗书,起得很早,总是犯困,被罚站。嬷嬷给我缝了樟脑丸在里面,上课时戴着,就不会犯困了。”

    “这是夏天的时候,嬷嬷怕我被蚊子咬,就找陈大夫开了中药包,绣在麻料香囊里,十五日一换。从那之后就再没被蚊虫咬过。”

    ……

    慕宁出神地摸着小盒子里的香囊,时不时还咯咯地笑。

    倚翠、熙春均是一脸担心,可是也不好说些什么,只能站在一旁静静地陪着慕宁。

    好在,丁管家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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