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堂已经没在宴席上,而是独自在院中长廊的亭子里喝酒。

    这个须发花白的老人显然耳力极好,刘长青刚踏上长廊时,老人便回头看见了。

    却又回头自饮,神色郁郁。

    待刘长青走到亭前,刘堂看看左右远处的军士,才侧过脸来低声说道:“阁下到底是谁?”

    刘长青悚然一惊,一样左右看看确定近处再无第三人,缓缓吐了口气,双手作揖道:“先要谢过老先生,在下姓刘名长青,只是个为求活命之人。”

    刘堂猛的站起,回过身来,眼中寒光爆射:“刘长青?刘青?你不是刘青!你究竟是何人?”

    刘长青抬头,语气诚恳且无奈:“老先生,我确实不是你认得的那个刘青。但如今你我都身在困局,请先生听我把话说完。”

    刘堂忿忿坐下,声音似乎是从后槽牙蹦出来的:“你且说!”

    刘长青摸了摸头上的短发,拼命的组织语言:“我是个孤儿,确实叫刘长青,为求活命在枳县出家。前日那张绩误以为我是百里长青,将我抓来……”

    “孤儿?……”

    刘堂低声打断,却倒了杯酒递给了刘长青,语气缓下来:“那,百里世子呢?”

    刘长青摸出银环:“大概是不愿被擒,所以……”

    刘堂伸手接过,神色复杂:“死了?谁杀的?是你杀的?!百里家徽你是怎么得来的?!”说到最后又有暴起之意。

    刘长青慌忙摆手:“这是我前些年在枳县城外捡到的!我一直戴在身上。那个刘青……张绩见他没有此物,以为他是假扮的……”

    随后忙将自己遇见张绩后一路见闻慢慢讲给刘堂,一直讲到自己到了江州城下。

    刘堂神色复杂,将银环放到桌面,愣了一会,又自饮下一杯,苦笑道:“哼,哈哈,还真是命数……这百里环前些年便遗失了,如今在你手中,便是天意。你若蒙骗,想必也不至于用这等荒谬故事,呵,看来你说的倒是真的……下午老夫在城上便知道你不是百里家的人……老夫是强忍着没有射杀了你!”

    刘长青诚恳道:“老将军手下留情饶过我一命,大恩不言谢,长青来日必报。”

    刘堂却摇摇头:“哼哼,若你真是那刘青,老夫必会一箭射死你!正因为看到你不是那贼子,分明又是被迫杀了西陵锦,老夫才弃了死战的心思……要不然百里家就会背着叛逆的名义灭族……”

    刘长青有些后怕:“老将军困守孤城,却仍想着不让百里家背负叛逆的罪名而灭,着实是高义。”

    刘堂眼眶却突然红了:“老夫是江阳刘氏庶出孤儿,自小无依,多亏主母收容才得以活命。随主母嫁到百里家后,便一直在江州守备。主公出征身死,那是命数,怪不得旁人。枳县宗宅遭难,我远在江州无法尽忠,已是愧对主母……如今百里氏没了血脉,我无论如何不能让百里家的姓氏断绝。再说,老夫还要留着残躯手刃仇寇,否则主母泉下有知……必会怪罪于我。”

    刘堂又仰头饮下一杯酒:“你如今便是百里长青……”看了看刘长青的脸,又道:“你确实长得与主母年轻时极为相似,且得好好活着,莫要绝了百里家名!主母有个幼女在枳县,生死未卜……你必须寻到她!”

    原来自己竟然长得有些像百里期的夫人刘氏……

    那刘夫人,想必曾经也是个出众的美人。

    刘长青莫名觉得,刘堂没一箭射死他,怕是有一半的原因出在这张与刘夫人相像的脸上……

    不过,张绩错认他为‘真正的刘长青’,估计也是因为这张英俊的脸……

    也不知算是好运还是倒霉。

    再加上刘堂身世坎坷,估计小时候江阳刘家对他并不太好,大概是被刘夫人收留后,随着刘氏陪嫁到百里家,才有了些好日子。

    所以听说自己是孤儿,他才心平气和的与自己说了这么多。

    但刘夫人的幼女……那就应该是百里期的女儿?

    但刘堂却只说是“主母的幼女”……

    这话不对……很不对。

    刘堂既然说自己便是百里长青,那么提及这个女儿时,应该只会说“百里氏尚有幼女”,或者“你那幼妹”!

    这刘堂看上去五十岁左右……随刘夫人一起嫁入百里家!

    刘长青沉默思索了一会,缓缓问道:“刘老将军,枳侯府,已经完全烧毁了……我那幼妹……”

    刘堂的手猛的顿住,深深的看了百里长青一眼。

    “某知道侯府被毁了……主母的幼女名叫长缨,百里长缨!她眼下并未住在枳侯府内,而是在枳县外的一处别院里。老夫并没听到她的死讯!你得记住了,找到她!她是你唯一的亲人!”

    刘长青在心中默默肯定了自己那有些怪异的想法,朝刘堂慎重的点点头:“诺!”

    看来这个‘妹妹’才是刘堂没暴露自己身份的真正原因。

    百里期的夫人对刘堂有恩,所以刘堂要尽一切可能保护刘夫人的女儿,并且尽量保住百里这个姓氏——这大概也是为了刘夫人的女儿,毕竟百里长缨也姓百里。

    但刘堂两次提及郑重无比,却都只说是“主母的幼女”,甚至在自己提到“我那幼妹”时都未改口。

    还提到过“如今百里家没了血脉”,这就意味着,这百里长缨大概不是百里期的孩子……

    否则,侯爵的女儿,怎么会不在封地大宅居住,反而在枳县外单独安置?

    刘夫人的孩子,竟然不是百里期的……那会是谁的?

    这刘堂怕是有点故事啊……

    若自己猜得没错的话,这个百里长缨,说不定与刘堂关系颇深……

    朝刘堂作了个揖:“我今后便是百里长青。刘老将军容我、救我,便是我百里长青的亲人。长缨妹妹之事我记住了,必不负所托。此外,我还有些心里话想对您讲。”

    刘堂点点头:“且讲。”

    百里长青(以后便以百里长青为名)指了指桌面的银环:“我既然靠百里姓氏得活,便也要担下百里氏之责,而将军也要为主母报仇。那么百里氏的仇人是谁?似乎不能算是顾成?”

    刘堂深深的看了百里长青一眼,道:“战阵上各为其主,主公主母也都并非死于顾成之手,与顾成算不得仇怨。但那败将严纲纵兵弑主劫掠,此仇不共戴天!”

    百里长青问道:“严纲是谁?”

    刘堂眼见怒色:“哼,此人曾是故主公心腹之将,主公识人不明,远不如……哼,严纲此人鼠辈!此人本出自巴郡垫江严氏,主公兵败后,此人不敢挡顾成兵锋临阵而逃,却又引败兵劫了枳县府库,纵火烧了侯府后逃去了涪陵。若非主母身边的护卫拼死杀出来找我,恐怕此事便无人知晓了!严纲此獠,弑主夺财,猪狗不如!”

    百里长青皱眉道:“此獠可恨!但这混蛋得了百里氏百年积存,又占据了涪陵郡,想必已经势大?如今要怎么干掉他?”

    刘堂怒色更盛:“若我有几千人马,除此獠便如屠猪狗尔!”

    百里长青叹口气道:“老将军,如今你手下有多少人?”

    刘堂顿下酒杯:“老夫出身卑微,主公并不信重,只得主母关照领了一曲,不过四百人。哼,若有三千人可用,这江州谁也攻不得!”

    百里长青提起酒壶为刘堂斟满,道:“顾成确是个人杰,必能重用老将军。那严纲的狗头暂且放他几天,待老将军他日手提大军时,你我一起手刃这厮,如何?”

    刘堂将酒一饮而尽,道:“你难道不知顾成是要图谋江阳?主母出身江阳刘氏!老夫也是!”

    百里长青道:“老将军的主母,我名义上的母亲,是百里氏的刘夫人,早已不是江阳刘氏。以前先生身为孤儿无依无靠时,江阳刘氏若有救助,老将军又怎会屈身为仆?况且,以顾成作为,若是老将军去了,也不过就是让江阳刘氏交个人质降服称臣。反而若老将军不去,以顾成之能,那江阳只怕是血流成河,说不定……”

    刘堂默然,半晌后点点头:“你说得有道理……老夫明白了。”又深深的看了百里长青一眼:“若你真是百里氏之子,说不定还能百里家还能复……”

    百里长青向刘堂深躬下去,却打断了刘堂的话:“我如今就是刘夫人之子,老将军若不嫌弃,我愿称老将军为叔父,今后便以叔侄相称。”

    刘堂定定的看着刘长青,半晌后,伸手拿起桌上银环,看了看百里长青头上的短发,将银环递给百里长青道:

    “这是传了五代的百里氏枳候信物,百里氏高祖讳晟曾用此物束发,在发中暗藏密报孤身千里传信于夏侯太宰,算得上救过太宰性命。因此太宰用此物为旗帜作为百里氏仪仗,且封高祖为枳乡候。后来历代家主都用此物束发以不忘先祖功绩,百里氏家臣皆只认此环徽记,称之为百里环。”

    说着叹了口气,声音更低了:“原本的那个刘青,是主母见百里氏无子嗣,从江阳刘氏找来的,是江阳侯刘邱的从孙。但这贼子,在小公子出生后,结交匪类偷窃百里环,意图伪造军令调兵夺权。事败以致百里环遗失,百里……主公不敢让百里环丢失之事泄露出去,也不愿与江阳交恶,因此才只是勒令他出家。你要收好,切莫再遗失了,百里环在,百里氏就还在。”

    百里长青叹了口气:“还真是天意啊……叔父保重,百里氏还有长青在,长缨妹妹不会有事的!”

    接过银环,认真的将其穿过腰带,仔细绑好,拽了两下确定稳当,再藏入腰带内侧。

    百里环……

    家徽?族印?

    不止啊。

    对自己而言,这恐怕是回家的钥匙啊……

    也是另一个世界的印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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