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府里,柳筠先给裴牧诊了一下脉,他的身体因为乌星已经受到了一定的损害,这次又中了冰雪饮,虽然中毒不深,但比常人恢复起来可能需要更长的时间。

    柳筠开出了几个方子,交给老管家,让他去抓药,老管家看了她一眼,又一眼,再一眼,裴晟轻笑出声,“李叔,这还是世子妃,之前她易了容。”

    老管家擦擦额头上的汗,他还以为自己老眼昏花看错了,明明是同一身衣服,世子爷领出去和领进来的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

    裴牧被裴晟扶上了床榻,“你们两个也折腾了一晚上,裴晟你带着婉婉去休息一会儿,我看她脸色都有些不好了。”

    裴晟心里也着急,他刚刚让人去请大夫了,想着还得再把周伯母给请过来,母亲不在,万一怀孕了,需要注意什么,他们都没有经验,就算没有怀孕,提前让周伯母讲讲也算做准备了。

    他安置好父亲,扶着柳筠出门回他们屋,“你先去睡一会儿,等大夫来了,我叫你。”

    “又不是什么着急的病,天还没亮就去敲大夫的门,该被骂了。”柳筠嗔他。

    “这都不着急,还有什么是着急的,你安心去睡觉,大夫骂也是骂我。”

    两个人还没走到屋,廊道里来了一群人,前面是周瑾海和俞兰婷,后面是周美漓和周学瑜。

    “周伯父,伯母,连累你们也跟着担惊受怕,父亲无碍,我就怕你们着急,让小春去报信了,你们没见到他?”

    “半路碰到了,你伯父让人在宫门口一直盯着,知道你们出来,我们就赶过来了。”俞兰婷说着话,眼睛就没离开过柳筠,“这位是?”

    周美漓在后面急地跳了起来,“哥哥,嫂嫂不在,你都把人带回家了,你胆子太大了。”

    裴晟忍不住扶了一下额,他们裴家为什么会出一个这么闹腾的孩子,还是女儿家。

    “伯父,伯母,这是婉婉。”为了防止周美漓再嚷嚷下去,裴晟赶紧为双方做介绍,“婉婉,这是周伯父,周伯母。”

    柳筠屈膝行礼,“周伯父,周伯母。”

    俞兰婷赶紧把人扶起来,这姑娘,长得也太好看了,但她怎么觉得有点眼熟。

    周美漓眼睛都直了,“嫂嫂?你又易容了。”

    裴晟拿扇子敲了一下周美漓,顺便碰了一下周学瑜,让他眼神收敛点,这是我夫人,想看看你自己家夫人去。

    “这才是你嫂嫂的真容,这事儿说起来比较复杂,等有时间再跟你慢慢说。”

    周美漓还欲再说,裴晟打断了她,“婉婉,你带周伯母先进屋,我带伯父去父亲那边。”

    柳筠应了一声好。

    周美漓又想去看她爹爹,又想和嫂嫂说话,这才是嫂嫂真容,嫂嫂也太美了,她从来没有见过这么美的人,裴晟不给她犹豫的时间,直接把周美漓给拉走了。

    他带着人往前走了两步,想起了什么,对周瑾海说,“周伯父,先让小春带你们过去,我想和周伯母说几句话。”

    周瑾海挥手,“你有事就先去忙你的,跟我们还客气什么。”

    俞兰婷拉着柳筠的手,“裴晟真是有福气,娶了个好夫人。”

    柳筠并不排斥她这样的亲近,大概是因为知道他们是待裴晟极好的人,可她对长辈这样的夸奖有些不知作何反应,大概是因为跟长辈相处的机会太少,她只能羞涩一笑,凡事笑总是没有错的。

    背后传来了脚步声,柳筠和俞兰婷同时回头,裴晟眼角笑意盛开,“伯母,我确实是好福气,但是婉婉福气也不差,得了个好夫君。”

    俞兰婷笑嗔他嘴贫,柳筠被闹了个大红脸,他真的是,有长辈在,也不知道注意些。

    “你怎么又回来了,就这么一会儿都离不开你媳妇儿?”俞兰婷揶揄他。

    裴晟脸皮厚,这种程度的调侃对他来说根本不算什么,他大方承认,“是,恨不得时时刻刻都呆在一起。”

    柳筠偷偷拧他的腰上的肉,可拧半天也没拧到,裴晟拉住的手,十指相握,“伯母,婉婉她可能有了身孕,大夫马上就过来,她年纪小又没有经验,脸皮还薄,我不在的时候,还要劳烦伯母帮我多照看着她点。”

    俞兰婷眼睛亮出了光,看着柳筠又惊又喜,连说了三个好字,“你放心,包在伯母身上,等小孙孙出生了,你得让我抱,指望着我家那个,我看再等十年我也抱不上孙子。”

    “肯定给您抱,还得叫您奶奶。”裴晟相握那只手的虎口等会儿估计都得肿了,被掐的。

    柳筠的脸都不能用红来形容了,一双美目似嗔含怒地瞪过来,裴晟恨不得把自己的另一只手也捧到她眼前给她掐。

    等他人终于走了,柳筠心里松了一口气,可又有一点不舍,她想起了他那句恨不得时时刻刻都在一起,她好像也有点体会到那种感觉了,就是不知道这是件好事,还是件坏事。

    俞兰婷拍拍她的手,“看你们这样好,伯母心里真的是高兴,只要夫妻两个心是在一起的,再大的难事都不是难事。”

    柳筠低头应是,不管那位皇上心思如何,是刀山还是火海,总归他们两个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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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宋润庭这一觉睡得并不踏实,半梦半醒中断断续续出现李若絮的身影,她死前看他那一眼的绝望,她信中写的女儿,她说希望女儿平安健康,和所爱之人白头偕老。

    她恨他,恨他毁了她的身体,恨他拆散了她和她的所爱,更恨他把那个人给杀了,她知道那个人死的时候,诅咒他这一生一世都得不到爱,那时他说什么了,他说我既然得不到,你也别想。

    他知道她恨透了他,他不介意,如果做不成她爱的那个人,那做她最恨的那个人他也无所谓。

    可她最后说她不恨了,她对他既没有爱也没有恨,仿佛他只是她生命中的一个过客,仅此而已。

    她说让他初心勿忘,初心勿忘。

    宋润庭猛地睁开眼,“高仕喜。”他扯着嗓子喊人。

    “奴才在,主子您醒了。”高仕喜掀开帐幔凑上前来。

    宋润庭急着起身,“那封信呢。”

    “您慢点,那封信在呢,老奴给收起来了。”高仕喜扶着人起来。

    宋润庭握着高仕喜的手,“拿过来,那是她留给朕唯一的东西,朕不能给扔了。”

    “您别急,奴才这就拿过来。”

    高仕喜弓着腰快步把案桌上那封信给捧了过来,呈给了宋润庭。

    宋润庭看着手里的那封信,纸已经被展平了,但是皱皱巴巴的痕迹却留下了,就像他对她,他午夜梦回中忏悔过无数次,但是忏悔并不能弥补他对她的伤害。

    “高仕喜,她说让朕勿忘初心,朕的初心是什么朕都已经不记得了,她怎么会记得。”

    宋润庭被丹药熏染得浑浊的眼睛里露出迷惘。

    “李姑娘跟在主子身边那么多年,她自然了解陛下的心思。”

    宋润庭看他,“你不也跟在朕这么多年么,比她呆的时间还要长。”

    高仕喜讪讪地笑了两声,“老奴哪能跟李姑娘比,李姑娘最是善解人意,老奴又蠢又笨,主子不是经常说老奴光长白头发了,脑子都不知道多长点。”

    宋润庭笑了起来,“她确实善解人意,朕只有在她面前时,才想多说上几句话。婉婉,”他顿了一下,“和她很像,尤其是那双眼睛,太像了。”像到我都不敢多看一眼。

    “可她怎么就嫁去了裴家,”他语气逐渐阴狠起来,“柳见是呢?”

    “柳相一直在偏殿里等着主子您召见,要不您先吃点早膳,您龙体才刚好点。”

    “把他带过来,朕先办了他,才能吃得下去。”

    柳见是在偏殿里吹了一晚上风,又冷又饿还困,走一步路就差晃三下了,看他那个样子不用宋润庭办了他,他就自己先倒下了。

    他见了宋润庭先磕了三个响头,“罪臣叩见皇上。”

    宋润庭看见他那个样子又想扔东西过去,但他旁边没什么可扔的,“柳见是,你为什么要撺掇朕把朕的女儿嫁到裴家去。”

    柳见是哭丧着一张脸,又磕了一个响头,“皇上,臣冤枉啊,臣怎么敢撺掇皇上,臣从来没有想过要把婉婉嫁到裴家去,当初您赐婚的时候臣心里就害怕,可后来想到李姑娘临死之前也说过,如果可以,就把婉婉嫁到裴家去,李姑娘当时说陛下最是看重裴家,裴家又对皇上忠心耿耿,裴家必定百年不衰,嫁到裴家去婉婉算是有一个好的归宿,也能远离京城,平平安安过一生。”

    “臣还特意让臣的夫人在梦里问过李姑娘,说能不能不让婉婉嫁过去,结果第二天老臣的夫人就病得下不了床了,这肯定是李姑娘不同意。臣心想这或许就是命中注定,是皇上和李姑娘心灵相通啊,李姑娘也想让婉婉帮皇上,一来让婉婉探探裴家的底,裴家要是没反的心,婉婉能帮着皇上看着裴家,裴家要是有反的心,婉婉能帮着皇上里应外合办了裴家,等事成之后,老臣再把婉婉接回来,有皇上照看着,再择一门好亲事也不难。”

    柳见是说完之后,大殿里鸦雀无声,他提着胆子悄悄抬眼看了看宋润庭,宋润庭怔怔地看着地上,没有任何反应,柳见是又把头低下去,一滴汗掉到了地上,他怎么觉得自己今天会命丧于此。

    过了好久,久到柳见是已经想好自己墓碑上要写什么字了,宋润庭开口了,“她进过你夫人的梦?”

    柳见是垂着的眼睛转了几转,道,“进过,经常进,李姑娘牵挂婉婉,所以经常进她的梦中问婉婉的情况。”

    “她说朕最看重裴家?”

    柳见是斟酌着开口,“李姑娘当时是那样说的。”

    “她在你家的最后几年过得很开心?”

    柳见是慢慢抬起头,“是,李姑娘虽然身体不好,但是精神很好,而且有婉婉陪着,那个小院子每天都是欢声笑语的。”

    “好,那就好。”宋润庭说完之后,又躺回了塌上。

    柳见是看看高仕喜,高仕喜看看柳见是,柳见是心想,这到底是怎么个意思,要打要杀您也得给句话,怎么又睡回去了。

    “你们说,朕如果完成她的遗愿了,她是不是也能进到朕的梦中?”

    高仕喜和柳见是刚要开口,宋润庭挥了挥手,“你们都下去吧,朕乏了。”

    柳见是心里的一颗石头落了地,他擦擦自己头上的汗,道了一声嗻,刚要轻手轻脚地退出去。

    宋润庭又开口叫了他一声,柳见是登时全身的汗毛又竖起来了,所以我这条命还是不能保住,他颤颤地开口,“罪臣在。”

    “她住过的小院,不要让人动,什么都不要动。”

    柳见是连忙应是,“皇上放心,都一直原封不动地放着呢。”

    “好。”

    柳见是又等了半刻钟才退了下去。

    他站在金阶上遥望远处的天空,风吹云雾,赤乌露出一角,今日又是一个艳阳天。

    高仕喜跟在后面,“人人都说柳大人的棋艺高超,今天可算是让老奴涨了见识。”

    柳见是呵呵一笑,“棋艺高不高不重要,心在哪儿才最重要。”

    高仕喜问,“哦?那柳大人的心在哪儿?”

    柳见是反问,“高公公的心又在哪儿?”

    高仕喜微笑,“老奴的心自然是在皇上那里,想皇上之所想,急皇上之所急。”

    柳见是报以同样的微笑,“看来高公公和我是同道中人,当臣子的不就是一心为皇上,一心为北朝的盛世安稳。我这把老骨头也活不了几天了,折腾一晚上就受不了,腰疼背疼腿也疼,皇上这边,还得多辛苦高公公。”

    柳见是冲高仕喜拱拱手,挪着自己盘了一晚上的腿,微微颤颤地顺着台阶走了下去。

    是不是越老越能想到自己的初心,生的终点是死,死的起点是生,当你越接近死亡的那一刻,你的心是不是就会回到最初的本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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