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蘅院。

    日头正盛,风里夹杂着几丝燥热。

    沈氏醒来后不见容舒,听底下的人说起,才知晓她去了秋韵堂。略一思忖,便知她这闺女是为了何事去的秋韵堂。

    周嬷嬷端着药进来,对沈氏道:“夫人,安神药煎好了,快趁热喝罢。”

    沈氏接过药,道:“嬷嬷可是同昭昭说了庄子的事?”

    周嬷嬷立马跪下,老老实实请罪:“是老奴同大姑娘说的,老奴实在是不忿老夫人的行径,这才碎了嘴,请夫人责罚。”

    沈氏看着鬓发斑白的周嬷嬷,心底幽幽叹了声。周嬷嬷是她的乳娘,她从牙牙学语的小婴孩到嫁做人妇为人母,都是周嬷嬷陪伴着的。

    周嬷嬷待她的至诚之心,她怎能不明白?

    “嬷嬷快起罢,庄子的事说了便说了,总归昭昭也长大了,有些事不必瞒她。”

    “夫人放心,那桩事老奴半个字都不曾同大姑娘提及。”周嬷嬷说到这,声音微哽了哽,“夫人当真不多考虑几日,那毕竟——”

    “嬷嬷,”沈氏打断周嬷嬷,斩钉截铁道:“我心意已决,你不必再劝。”

    话说到一半,两个在外院任差的仆妇火急火燎地跑进廊下,边敲门边大声道:“夫人,出事了!姑爷在长安街受伤了!”

    ……

    顾长晋受伤一事,容舒刚踏入清蘅院的月洞门,便听盈雀说了。

    “听说是有逃犯跑到了长安街作乱,这才让姑爷受了伤!姑娘,您看,我们要不要现下就回去?”

    听到顾长晋受伤,容舒心里也是一惊,手里的团扇差点儿握不稳。

    前世分明是出发来侯府时出的事,怎地半日过去了,还是逃不过这桩飞来横祸?

    不对。

    容舒脑海里猛然窜出个念头,她看向盈雀。

    “今晨长安街可有出什么乱子?”

    “没有啊姑娘,”盈雀一头雾水道:“长安街今日只出了一场乱子,就在半个时辰前。”

    容舒眼睫一颤。

    前世东城兵马司和顺天府在那场混乱里足足逮捕了二十多人,其中就有三名北镇抚司的逃犯。

    说起来,当时长安街里不仅有寻头百姓,还有不少东厂的番子在。

    那些番子口口声声说是在捉拿逃犯,但实际上,他们应当不是在捉拿逃犯,而是想趁乱杀了顾长晋。

    难怪当时顾长晋一离开马车,车厢里顿时就风平浪静起来。这是因为顾长晋拿自己做靶头,将人给引走了。

    他从一开始就知道,那场混乱还有那些人全都是冲他来的。

    正想着,沈氏已经匆匆行了出来。

    “你现下就回去梧桐巷,允直既受伤了,你这当妻子的自然要守在他身边。”沈氏说着,又吩咐周嬷嬷,“去我的库房里,将那几支百年人参挑出来,让大姑娘一块儿带回去。”

    容舒迟疑着没应话。

    她这趟回来是准备住个三五日才走的。

    诚然,理智上她的确是该回去顾府,可她实在是舍不得阿娘。

    前世顾长晋带着她这么个累赘,依旧能从那场□□里脱险,醒来后还能硬撑着进宫觐见皇上。这一次少了她,想来受的伤会比前世轻些。

    再者说,有常吉与横平照料着他,委实是没她什么事。上辈子从长安街回去后,她其实也没帮上甚忙,只能在一边儿干着急。

    顾长晋从来就不需要她。

    思及此,容舒便用商量的语气道:“阿娘,我不若过两日再回梧桐巷吧?您今儿身子也不爽利,我不放心。”

    “胡闹!眼下岂是任性的时候?我这里还缺了你伺候不成?”沈氏瞪了容舒一眼,差点儿就要拿手戳她额头了,“事有轻急缓重,允直这会还不知伤得多重,你当务之急就是回顾家去。至于阿娘这里,等允直好了,你想什么时候来都成。”

    说着便不分由说地让人备马车,一副没得商量的模样。

    容舒望了望沈氏。

    因着小憩了半个时辰,又吃了些安神的汤药,沈氏的脸色的的确确是好了许多。老夫人那头有裴姨娘应付,想来阿娘能过一段时间舒心日子了。

    “那我过几日再来看您,您这段时日莫要太操心。有事了一定要派人到梧桐巷同我说一声,若府里住得不舒心,就去庄子——”

    容舒话才絮叨到一半儿,怀里忽地被塞了个用布裹着的物什,生生截断了她的话。

    沈氏看着她,好笑道:“嫁人后倒是长大了,都晓得叮嘱娘了。成,娘这几日哪儿都不去,只呆在清蘅院里吃了睡睡了吃,旁的全都不管。这样你总该放心了罢?”

    说着拍拍她怀里的小糖罐,道:“这是娘让小厨房特地给你做的松子糖,眼下你是来不及吃了,便带回去吃罢。你照顾允直虽要尽心,但也莫叫自己太过劳累,知道不?行了,回去罢。你父亲与祖母那头,自有我替你去说。”

    容舒抱着盒松子糖,一步三回头地出了侯府。

    马车行了差不多一个时辰方回到梧桐巷,原以为这会松思院大抵是忙得人仰马翻的,谁料进去后却静悄悄的。

    常吉端着个药碗从小厨房里行出,见容舒几人打道回了府,脸上闪过一丝惊愕。

    “少……少夫人?”

    容舒对他轻点了下头,道:“二爷伤得可重?”

    “主子中了箭还挨了几刀,眼下正昏迷着。大夫方才已经来过了,说大抵要烧个三四日,三四日后能退热便无甚大碍。”

    大夫说的话倒是同前世一样。

    “我进去瞧瞧二爷。”

    常吉下意识便想要阻止容舒进去,主子那人生病时脾气不大好,少夫人若是撞上了可就得受委屈了。

    可转念一想,少夫人名义上是主子的夫人,他一个当长随的,哪儿有资格阻止少夫人进屋瞧主子呢?

    正想着,手里忽然一轻,盈雀接过他手上的汤碗,道:“这是给二爷煎的药罢?给我吧,一会我们姑娘亲自喂。”

    常吉再次张了张嘴,想说主子等闲不让人喂药,且旁人也喂不进药。

    可盈雀早已转过身,跟在容舒身后快步进了屋。

    屋子里没开窗子,容舒掀开幔帐,鼻尖立时萦绕着一股淡淡的血腥味。

    顾长晋躺在床上,双目紧闭,肩膀、胸膛、手臂、脖颈俱都缠了一圈白布帛,布帛上隐隐渗着血色。

    这些伤,与前世一模一样。

    容舒记得,顾长晋足足养了三个月才彻底痊愈的。

    她盯着顾长晋那张毫无血色的脸,目光一时有些复杂。

    前世长安街的乱子平息后,他身上的青色官袍早已浸满了血。

    他却恍若未觉,顶着烈阳,在长安街的一地血色里,慢慢朝她走来。

    那会他身上处处是伤,脖颈处甚至还流着血,鲜血在白皙的皮肤里蜿蜒出一条细长的线,一点一点洇进衣裳。

    容舒透过破开的车牖看他。

    他那双黑沉的眸子极深遂,也极平静。好似这些伤,这满地的尸体,这场混乱无序的刺杀,对他来说,都不过是些无足挂齿的事儿。

    可若是细瞧,照入他眸底的炽光,却像是一团火。

    那火弱弱地烧着,经久不灭。

    后来盈雀还曾愤愤道:“姑娘遇险时,姑爷只顾着自个儿逃出马车,把姑娘一个人扔在那,属实是说不过去。”

    现下再回想,当时大抵只有他离开马车,引走那些刺,她才能安然无恙。

    “夫人,这是常吉刚煎好的药。”盈雀端了一碗药过来,对她道:“您看,要不要现在就喂姑爷喝药?”

    守在床头的横平听见盈雀的话,惯来没甚表情的脸,竟也破了功,露出一丝讶色来。

    容舒知晓横平在惊讶什么。

    顾长晋这人心防极重,昏迷之时,几乎是喂不进药的。便是自小伺候他的常吉与横平也是偶尔运气好,方才能掰开他的嘴,将药灌进去。

    横平大抵是没料到常吉居然会让她来喂药。

    前世容舒也试过喂药,但一口都喂不进,乌黑浓稠的药汁从顾长晋紧闭的齿关溢出,将底下的枕布都打湿了。

    她喂不进,横平与常吉也喂不进。

    后来还是顾长晋自个儿醒了,端着碗,将药一口喝尽。

    容舒本不想费这个功夫,可盈雀已将药端了过来,便只好接过药碗。

    总归她喂不进去,做做样子喂一匙羹,再将剩下的交给横平就好。

    “横平,劳你把郎君扶起,放在迎枕上。”

    横平那张死人脸微微抽了下,他看了容舒主仆二人一眼,不知为何想起了常吉常挂在嘴里的那句。

    “少夫人喜欢极了主子。”

    忽然就对容舒起了点同情,点点头,照着容舒的吩咐做,还难得地蹦出一句话:“主子难伺候,少夫人不必勉强。”

    容舒当然没想要勉强,半坐在床头,轻搅了搅碗里的药,便舀起一匙羹,边往顾长晋嘴里送,边说着:“盈雀,把帕子备好。”

    温热的匙壁刚碰到顾长晋的唇,便见他齿关一松,那一匙药顺顺当当地入了他的嘴。

    只听“咕噜”一声,药咽进去了。

    容舒怔了怔。

    横平怔了怔。

    端着第二碗药进来的常吉也怔了怔,他低头瞧了瞧手里刚煎好的备用药,麻溜地转身出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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