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哪个病人会不害怕复诊,  就像没有哪个学生不害怕发成绩。

    哪怕你是个好学生也一样。

    虽然复诊这场考试不能说一考定终身,这次的成绩也将决定你未来一段时间是能有个人样,还是被治疗折磨得生不如死。

    许仲平只是看到那些穿着粉色护士服的护士从走廊另一头出现就开始控制不住地发抖,  蜡黄的面皮褪去了血色愈发显得没有活气儿,  两只眼睛空洞洞直勾勾地瞪着虚空,喉咙咕哝发出像个野兽般的呜咽嘶吼。

    但是他不敢逃跑,只能僵硬着一动不动,  身形娇小的护士拽着他离开时就像拖一条死狗。

    余空游忧愁地叹气,  匆匆对徐饮棠留下句“记得你说的”便跟着飘了过去。他是许仲平的背后灵,不能离对方太远,复诊要去位于另一栋楼的诊疗区,  已经超过了余空游能离开许仲平的最远范围。

    阴影里响起蝴蝶振翅的声音,  几只蝴蝶紧跟着余空游飞去。还有几只落在了被吓破胆的张平和李航身上,吮吸着甜美如蜜糖的恐惧同时在他们的影子里结下些茧,  筑起个最简单的小小巢穴。

    蝴蝶在圆茧中孕育着,徐三花并没有急着让这些圆茧全部诞生出来——延长自己蝴蝶的破茧时间也是它的能力之一,  蝴蝶破茧的瞬间会本能地吞噬周围的生命力,  太多蝴蝶一起破茧可能会引起医院里某些存在的注意。

    万一波及到妈妈就不好了。

    自从知道医院垮掉妈妈也可能会死,徐三花行事小心小心再小心,控制着自己的巢和茧保持隐蔽,  让蝴蝶尽量均匀地分布在医院的每个角落,  连吃饭都不敢吃得大口,生怕不小心吃到了妈妈身上。

    当然,靠近治疗室和禁闭室的巢穴还是更受蝴蝶们欢迎一些,  那里永远积蓄着香甜可口的美味恐惧。

    徐小乖和徐二宝对张平李航两个兴致缺缺。如果是刚出生那会,  它们肯定闻到味就蠢蠢欲动想扑上去咬一口了,  可品尝过许多美味后两个崽的眼界也高了许多,  以它们现在的眼光来看张平和李航这样的食物从灵魂到肉/体都是大写的寡淡乏味没营养,也就比普通人类好那么一点点,有护工吃徐二宝都不稀得凑过去。

    于是徐饮棠就按照小青的说法把不好吃又不好玩的张平和李航放置了,好像他们俩只是最普通的新病人,一点也不担心他们的死活。

    看他周围浩浩荡荡的病人队伍就知道,想在医院里活下去的难度其实不大,只要不自杀怎么都有口气留着,真正困难的是怎么在活下去的同时保持清醒。

    早饭一如既往的难吃,发黄浑浊的米粥和捣烂成糊糊的煮鸡蛋,张平和李航闻着那股子味脸都绿了,拿着勺子根本没勇气把这种东西放进嘴里。

    他们看着身边其他病人如机器般吞咽着这些东西,麻木僵硬的神情混着潮湿发霉的腥臭味,张平没忍住捂着嘴干呕起来。

    ——所有人的动作骤然停住,包括徐饮棠也停下吃饭的动作,一起看向张平和李航。无数冰冷无机质的视线像是刀子切割着他们的神经,膀大腰圆的护工大步向他们走来。

    “为什么不吃饭!”护工骂道,抽出腰间的棍子毫不留情地抽打向干呕的张平,张平下意识想要躲开,却发现自己的身体动弹不得,只能任由着棍子重重砸在身上,霎时就像被抽打在灵魂上一般剧痛难忍,不禁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

    护工又一把钳住他的脑袋,强行掰开了他的嘴,张平挣扎着却手脚软得使不出半分力气,只能眼睁睁看着护工把那些腥臭恶心的东西灌进他嘴里,像填鸭般强迫他吞进去每一粒米,呛得他喘不上气两眼翻白几乎丢了半条命,粥水污渍糊了满脸狼狈不堪。

    李航被张平的遭遇吓得够呛,生怕下一个就要轮到自己,赶忙拿起勺子舀着粥往嘴里塞,入口酸臭的味道叫他胃里翻江倒海食不下咽,吃着吃着眼泪鼻涕稀里哗啦就哭了起来。

    比徐饮棠想象得还软弱。

    徐饮棠收回视线,专注解决掉自己碗里剩下的食物。医院里不好好吃饭也是严重的违规行为,他可没兴趣被护工按着脑袋往嘴里喂。

    希望这两位能尽早明白配合吃饭是最好的选择,闹腾得太厉害的病人会被绑上拘束床插管灌食。

    那个才是最难受的。

    记忆的边角翻涌出一点受人钳制无能为力的痛苦画面,徐饮棠嘴角的弧度无意识往下落了几个度,又被贴过来蹭蹭的徐二宝给重新推了上去。

    “我没事。”他摸摸趴在胸口位置的徐二宝,徐二宝满足地隔着衣服蹭了蹭徐饮棠的手心,又给妈妈刷了个春风一样和煦温暖的灵魂抚慰。

    这些天妈妈好像一直心情很好,就是赖在妈妈身上贴贴也不会被拎出来。徐二宝毫不犹豫舍弃了哥哥和兔子玩偶窝投奔向妈妈温暖的怀抱,大有要在妈妈身上扎根的架势,晚上睡觉都哼哼唧唧歪缠着要和妈妈一起。

    徐二宝很轻很小,平时又喜欢躲在徐饮棠胸口挤出来的缝隙里,病号服宽松基本看不出它的存在。所以只要它不在身上乱咬乱舔,时间长了徐饮棠也就随便它了。

    当然,每天去三病区看望妈妈之前徐饮棠还是会把徐二宝掏出来让它们自己去玩。虽然田娇从未表现出任何异常,一副身不由己柔弱可怜的病号模样,他也不会轻易把幼崽暴/露在她面前。

    万一的万一幼崽受伤了呢。

    徐饮棠可不想赌那个。

    许仲平这次复诊一去就是一整天,等人昏昏沉沉被护士拖回来已经连晚饭都错了过去。余空游穿墙喊了徐饮棠过去,神色焦急地皱眉打转。

    他的情绪激动过了头这张好看漂亮的皮囊就容易露馅,滴滴答答落下冒着黑气的鲜血,房间里充斥着浓郁到令人眩晕的血腥味,一阵阴风裹挟着如鬼哭的尖锐声响刮过,阴森寒意从脚底板直往上冒。

    许仲平受不了这个,痛苦地呻/吟着像陷在一场无比可怕的噩梦里。徐饮棠掰开嘴给他灌进去一管葡萄糖补充体力,扭头看看一身白衣都变得血淋淋红得扎眼的余空游,建议道:“你要不出去冷静一下?”

    留在里头就是个大号刺激源,怨气浓郁得徐二宝都开始流口水了。

    余空游的眼神恍惚,脸上的神情有些狰狞又有些空茫,被徐饮棠一说才回了神,摇摇头收拾起自己这副比死相更不堪的模样。

    “你要的拿回来了。”他说道,揉揉脸挂上平时放松愉快的笑容,“这玩意难找得要命,你确定真能管用?”

    阴影里几只徐三花的蝴蝶飞啊飞,衔着一张纸轻飘飘地放在徐饮棠手上。

    “应该行。”徐饮棠耸耸肩,“这种事情总得试试才知道能不能成。”

    他铺平了那张纸,最上边印着方方正正的“聘书”二字,下面写着现雇佣医生王某某担任幸福疗养院主治医生等内容,最下面院长签名的位置盖着一个章,能分辨出是“黄石平”三个字。

    “是他啊。”徐饮棠没听说过医院院长的名字,但说到黄石平他就知道是谁了。

    田娇的主治医生就叫这个名字,徐饮棠从小到大见过他无数次,是个看着很斯文的男人,最大的外貌特征是永远三七分的发型,用发油抹得整整齐齐。

    黄石平挂着的工牌上印的职务是主治医师。

    聘书上的王某某也是主治医师,作为徐饮棠的负责医生除了眼睛和手不太老实之外没什么太大的毛病,并且有着复诊时把护工护士都赶出门清场的好习惯。

    这个习惯可以给徐饮棠省下很多麻烦。

    隔天就是徐饮棠复诊的日子,他把聘书塞进兔子玩偶里叫徐小乖收好,跟护士一起前往诊疗区所在的一号病区大楼。

    那位王某某医生早就已经在诊疗室里面等他,眼镜后一双眯缝眼照旧从徐饮棠的脸扫描到胸口最后停在屁股上,小小的眼睛精光四射,宛如一台人形x光扫描仪。

    “你最近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哪里不舒服?”他一边问一边坐在徐饮棠旁边,挪动屁股往徐饮棠边上挤。

    徐饮棠像是没感觉到他的小动作,歪着脑袋想了想,露出个甚至可以说有点可爱的笑容,“都还挺好的,没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

    “是吗?”王医生不信,“那这个是什么?”

    他摸向徐饮棠手里的兔子玩偶,落点却是在徐饮棠手上,摩挲着徐饮棠的手背呼吸逐渐粗重。

    徐饮棠有些不自在地动了动,眨眨眼困惑地看着王医生,好像不明白为什么他会突然这么问,“这是宝宝们呀。您不认识它了吗?上次您还说宝宝很可爱呢。”

    说着他脸上流露出关切的神色,“您的脸色好像不太好,是哪里不舒服吗?”

    王医生被这个问题吓得整个人弹起来,赶忙摇头否认,“不是!我没事,我很健康的。啊!不说这个了,我们来看看你的病情,你去那边躺着,我拿下病历。”

    他一副生怕被徐饮棠追问身体情况的样子,让徐饮棠去另一边的诊疗床上躺好,又转身打开文件柜翻找徐饮棠的病历——从徐饮棠的角度来看,文件柜里分明空无一物,王医生却像是能看到里面装着满满的病历,念叨着徐饮棠的编号从左边找到右边。

    “呼……”

    终于找到了。王医生从塞满的文件柜深处抽出编号3021的一份,心里小声嘀咕着他没记得之前3021号病人还有幻想症之类的毛病,不过考虑到每次3021号来复诊时他的注意力都在怎么多揩些油上,不记得似乎也不是什么令人惊奇的事情。

    反正病历上都有记录。

    王医生正准备翻开病历查看之前的诊疗记录,突然感觉有什么东西碰了碰他的肩膀,他不耐烦地回头道:“不是说了去躺——”

    “呃————!!!”

    惊叫声连同那颗脑袋一并被口器吞吃殆尽,断头的身体仍维持着惯性往后转了一下,瞬息间粗壮狰狞的触手一拥而上,房间里回响着骨骼断裂血肉撕扯的恐怖声响,发黑发臭的血液还不等蔓延到徐饮棠脚边就被阴影里的蝴蝶隐去,即使徐饮棠不小心踩烂了触手缝隙里滚出来的内脏碎块,鞋底也没沾上半点污渍。

    三花给妈妈擦干净~

    徐饮棠俯身捡起地上自己的那份病历,与自己贴在第一页的照片对视,照片里的少年阴沉着脸,恶狠狠的眼神像是能从里面冲出来咬他一口。

    徐饮棠笑了笑,把自己的病历丢进影子里,他以前尝试过直接撕碎或者烧掉,都没什么效果,只能寄希望于蝴蝶们的消化能力足够强大。

    徐小乖和徐二宝都不吃这个,但徐三花向来是不挑食的好孩子。阴影里的蝴蝶扑上来撕扯着病历,某种污浊粘稠的力量附着在每一张纸页上,被撕碎吞噬时带给徐饮棠仿佛感同身受般的巨大痛楚。

    仿佛他整个人正在被抹去,医院响起了外来者入侵的刺耳警报声。

    毁掉了病历,徐饮棠就失去了病人这一身份的庇护,他变成了阻碍医院正常运行的外来入侵者,变成了要被排除治疗的病菌。

    护工倾巢而出抓捕他,他的位置所在会被高亮标红置顶,病历消失的瞬间外面响起砰砰撞门的声音,每一下都撞得本就不牢靠的房门摇摇欲坠。

    至多阻挡三五秒。

    ——足够了。

    徐饮棠掏出那张聘书。王医生死了,上面王某某的字迹一点点消失,整张聘书也在变薄变脆,当王医生被吃干抹净的同时大抵就会化为一滩碎末。

    徐饮棠卡在那个王医生名字消失的瞬间落笔,在原本是王医生名字的地方端端正正写下了“徐饮棠”三个字——他写完最后一笔的同时房门也被砰地从外面撞开。

    门外的护工凶狠扭曲要冲进来把里面入侵者撕碎的样子,却又僵硬在那里像是死机般一动不动。他们瞪着徐饮棠的眼神逐渐变成了疑惑迷茫,像在困惑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徐饮棠慢条斯理地折叠好聘书交给徐三花放回原位,略有些不满地蹙眉看回去。

    “你们有什么事吗?”

    护工们面面相觑,他们直觉好像有哪里不对劲,又怎么都想不起自己为什么会撞开这扇门,在医院绝对的规则压迫下只得低下头,恭恭敬敬地向徐饮棠道歉。

    “非常抱歉打扰您。”

    “徐医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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