尺寸之地,纯白的天花板正中吊着水晶壁灯,淡绿冰洁的墙壁贴间或贴了三五张风景画,粉sè的地板擦洗得一尘不染,崭新的床桌整齐地摆满了各种书籍,宽大而柔软的大床覆上棉被羽枕,推开三尺轩窗,十余米处便是月亮湖,澄江如练,垂柳依依,若是到了晚上,再有明月如轮,辉洒千里,赠雅施柔之下,便是最粗豪的大汉居于此地,只怕也忍不住咏出一句“海上升明月,天涯共此时”。

    何况此地居住的不是什么粗豪大汉,而是心存风雅,追慕古风的薛向薛县长。如果说此时的萧山县是个大泥塘的话,那薛向就是在泥塘里掘泥的工人,陷身泥淖,身心俱疲,而夏家小院里的这间小房,就似一泓清潭,每晚归来,将这肮脏疲惫的身子,污秽世俗之心,一并投注这潭间,随了这清流激水,去疲舒身,荡污涤秽,整个人便似又重生了。

    薛向实在是爱煞了这间小屋,尽管里面的装潢,尤其是sè调,搭配得有些可笑,可就是这可笑的搭配,最是让人温馨,因为这是当初小家伙挑选的颜sè,东一抹,西一抹,小人儿只求单件好看,哪里顾得上整体sè调。

    一念至此,薛向又想起了远方的三个弟妹。说起来,外人眼里,他们薛家门第高达,繁华尊贵,定是一等一的幸福人家,羡煞世人,可薛向却觉得眼下的

    i子。远不及数年前,他带着三个弟妹逍遥四九城来得快活。而今,先不谈他自己整

    i里俗事缠身,往来应酬,还要勾心斗角,巩固权位,更少不了的是,得时时小心,步步在意,提防外面随时shè来的毒枪暗箭;单是原本团聚的四兄妹。忽而一分为三,天南海北,各隔天涯,薛向便觉浮生造化,弄人无情。好在他也知道,人生存世,有得必有失,只是在他看来。这亲情远重富贵,这失却又是大于得了。

    可如今,他浮身宦海,已然身不由已,更不提在他身上,投注无数心力的父辈们。此身已如藤蔓,已然深深勒进了官场这棵大树,还要全身而退,只怕除了蔓死藤折,再无他法。

    薛向垫高了枕头。痴痴楞楞地望着天花板,顶上的吊灯虽未拧开,床头桌边的台灯却是开着的,淡淡柔柔的黄晕,透过灯檐,投shè在纯sè的天花板上。好似在洁白的画板上素描出一朵兰花。薛向盯着这躲兰花,想着想着,忽然有些伤神,伸手便抽开床头桌的抽屉,探手拿出一册相集来,正是他特意从家里带来的。

    一张张熟悉的画面映入眼帘,宛若一帧一帧胶片,霎时间。在脑海中便如电影一般,闪过那些美好的回忆。

    薛向正看得入神,咚咚咚,三声轻响,有人敲窗。薛向素好风月,通常及睡才关窗,这时,窗子却是大开着,他抬眼看去,见夏家二妹正笑兮兮地望着他,双手一扬,一手端着个硕大的瓷碗,一手拎着个硕大的布袋,“我妈包的饺子,特意给你留的,猪肉酸菜馅的,现煮的呢,这个是小适妹妹给你的。”

    要说薛向和夏家母女的关系,处得真有点相敬如宾的味道,现下小家伙虽不在夏家就食,可单位有好吃的,他照例留一份,或中午,或晚上,给他们娘仨捎回来,而夏家大嫂是实诚人,最怕受人恩惠,总惦记着还,可她家的条件哪里能弄出什么好的,只偶尔一次包的酸菜馅饺子被薛向夸赞好味道,至此,隔三差五,夏家大嫂总会包上一些,待薛向归来时,现煮了,着夏家小妹送过来,正如此时,已经快十点了,薛向还有新鲜的饺子吃。

    薛向赶紧把门打开,接过夏家小妹手中的瓷碗,笑道:“跟你妈妈说声,以后我回来晚了,就不用麻烦了,你妈妈白天上门,哪里跟我耗得起,咦,你的碗呢?”

    夏家小妹笑道:“今儿个不分你的,小适妹妹给我寄了一大堆好吃的,吃饱了呢。”

    原来夏家条件有限,哪里能经得起这么频繁的吃饺子,是以,大部分时候,这饺子都是给薛向专供的,夏家母女确实极少吃。薛向虽不知道内情,可有次他吃饺子时,见夏家小妹馋得厉害,便道他吃不了这许多,遂让夏家小妹拿碗分食,自此,便成循例,是以,这会儿没见着夏家小妹拿碗,他才惊奇。

    薛向将瓷碗在床头桌上放了,拿过布袋,拆开,翻检了下,袋内有两条云烟,一瓶茅台酒,一个打火机,几盒糕点,还有一个信封,拆开信封,正是小家伙的照片,多是军装照,照片中的小人儿又长高不少,一身小军装倒也衬得英姿飒爽,手中还不断变换着各种兵器,还有几张是坐着坦克照的,一张在直升机上的,小人儿笑颜如花,看来,在岭南有这么大个军营,她是真得很开心。

    薛向拿过一盒糕点,将剩下的几盒递回夏家小妹,夏家小妹也不客气,照单全收,因为客气也没用,此前,夏家小妹确实执拗不收,说小适妹妹给了,可小家伙寄送东西实在太频繁,薛向本xing又不喜零嘴儿,结果,很多都放坏了,是以,夏家小妹就不客气了。

    “薛大哥,你吃吧,我回去了,吃完,碗还放窗台上,明早我来拿。”

    夏家小妹对薛向的称呼一直是不断变幻的,在夏家大嫂面前,两姊妹皆被夏家大嫂逼着叫叔叔,薛向也解释过多次,可夏家大嫂执意不从,说不能乱了规矩。于是,私下里,夏家小妹随着小家伙叫大哥,在夏家大嫂面前,依旧称叔叔。

    看着夏家小妹蹦蹦跳跳地去了,薛向复把门关上,步到桌边,刚端起碗,忽然,窗前竟现出道黑影,噗通一下,那黑影竟钻进窗来,摔了跟头,薛向大惊,急步上前,一把将那人拎起身来,抵在墙上,待看清那人模样,失声叫道:“小马?!”

    这声称呼之所以又惊奇又不确定,是因为眼前这人的脸蛋依稀那个五金厂倒霉偷铁贼小马模样,可短短十余天,身形容貌却是大变。此前,薛向在五金厂见到小马时,这小子虽生得瘦瘦小小,可模样还算过得去,可这会儿再看,蓬头垢面,衣衫褴褛,一张脸除了轮廓依稀,瘦得简直快成皮包骨了,拎在手中,几无份量。

    “薛……县长,是我,是我!”

    小马喘着粗气,声音极轻,似乎连说话的力气也没了。

    待确定来人身份后,薛向的手便松了,哪知道他手方松,落地的小马竟似豹子一般朝床头桌冲去,一头扑倒桌上,迅疾间,脑袋嗡的一声撞在墙上,他竟哼也不哼,抱起那瓷碗,也不用筷子,伸手抓了碗里的饺子便朝嘴巴里猛塞,一口赶一口,烫的双手通红,犹自不觉,眨眼间,一大碗饺子便被他下了肚,接着又抱起瓷碗,咕噜咕噜将碗中的汤喝得点滴不剩,最后,抱起瓷碗,猛舔一周,方才歇止。

    这时,小马雪白的脸上才有了丝血sè,眼中也有了几分神采,脑子也跟着活络了,这才想起身在何地,方才又做了什么,一念至此,小马又惊又恐,扭头朝薛向看去,却见薛向手里正在拆着个纸盒,拆完,又朝自己递来。

    “饿极了吧,来,这还有,你慢慢吃,不过别吃撑,不然胃受不了。”

    薛向递过去的正是方才留下的一盒糕点,他见小马这番模样,定然遇到了什么不可测的事儿,更何况,五金厂爆炸案,他一直挂在心上。若是cāo作失误或者年久失修导致的爆炸,也就罢了,可竟然是有人恶意而为,那薛向绝不会放过,毕竟是几条活生生的xing命,不单触犯了律法,而且触碰到他薛老三做人为官的底线。

    小马接过纸盒,刚拿出一块松糕,塞进嘴里,不及吞咽,竟呜呜地哭起来,这一哭好似江河决堤,奔腾难绝,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此刻的小马,显然已到伤心处。

    薛向观他情状,便知必是遭逢大难,也不劝他,只转身将窗户也一并关上。

    良久,哭声渐稀,小马发泄一通,心绪渐宁,思及方才的丑态,又生出羞赧,低了脑袋不说话。

    薛向又替他倒了杯水,递了过去,小马放下糕点,一口喝干,一抹嘴,忽然,噗通一声,跪了下来:“薛县长,救救我,救救我们全家吧!”

    薛向早猜到定然发生了不测之事,却没想到竟严重到这种程度,慌忙一把扶起小马,待他坐稳后,便也在窗上坐了,这才堪问起究竟,小马也再无隐瞒,竹筒倒豆子一般,将他所知道,所遭遇的事儿,一气说了个干净。

    原来,那天五金厂暴动事件平息后,除了三五名工人代表主动站出来顶罪,被判了几个月的劳役后,全体闹事的工人都安然归家。

    而小马胆子本来就小,家中一老父,两妹妹,全靠他养活,负担本就极重,自然不在顶罪代表之列。原本,这些

    i子,小马也和其它工人一般,在厂中完成脱钩前的最后一生产任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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