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南汉山城。

    李倧行宫之前。

    城内外所有的朝鲜武将都被召集。

    尖盔棉甲,黑压压的一片。

    禁卫营扈卫大将具仁垕站在台阶上,面无表情,高声宣布道:“王上有令,有敌犯!五卫都总府、五军营和京畿道所有兵马,即刻整队出征,其他兵马留守南汉山城!”

    听到敌犯,将领们都是惊异。

    不是已经投降了吗?怎么还有敌犯呢?难道是王师到了?

    而且连王上的护卫队都要出征,也就是说,王上本人也是要一齐出征的,这可是少有的事情,不用问,这一点是多铎的命令,因为就朝鲜的传统来说,王上是很少御驾亲征的。

    而就兵力来说,出征的兵马更等于南汉山城周边十之八九,留守的不过一千多人。

    这么大的阵仗,可不是一般。

    众将想要询问,但具仁垕身边站着两个建虏的白甲兵,虎视眈眈,再多的疑问也只能压在心中,一齐躬身领命,然后急急去准备。

    ……

    行宫内。

    多铎正在披甲。

    对于多铎整兵迎战明军的计划,范文程有所忧虑,他小心翼翼,试探的说道:“王爷,朝鲜兵虽多,但不堪用,何况他们心志不定,说不得会在阵前倒戈,倒不如坚守南汉山城,以不变应万变。明军远道而来,粮草不济,现在又寒冬腊月,天气极冷,加之辽南空虚,明军不敢久留,不需要多,只要我军能在南汉山城坚守一月,明军就会不战自退!到时我军从后追击、掩杀,胜利唾手可得也。”

    此时,多铎已经披上了甲胄,仆从正在为他系腰带,听到范文程所说,他冷哼一声:“先生一向聪明,今日何故蠢哉?”

    “明军兵马绝不会多,攻城我让他们几分,南汉山城到仁川一马平川,无险无河,我何惧他?”

    “明军杀到,我不敢迎战,龟缩在南汉山城中,我大清颜面何存?”

    “朝鲜人刚刚归降,里里外外,人心未定,若是见我不敢出战,必以为我怯弱,大清国势不在,时间长了,不说下面那些难以压服的朝鲜将领,就是李倧本人也说不得会生起歹意,悄悄打开城门,将周遇吉放进来,到时他们里应外合,我们该如何是好?”

    “李倧虽然软弱,但他的牌面还是有用的,只要掌握了他,就不怕朝鲜兵倒戈。”

    听多铎呵斥一般的解释,范文程面色难堪,心里奔涌着一句话:如果是睿亲王领军,绝不会这么做!

    但终究不敢说出来,最后只能拱手:“王爷英明。”

    多铎仰头大笑两声,挎上了宝刀,大步向外走,一众亲信白甲兵以及随军众将,都急忙跟上。

    “朝鲜兵集结完毕了吗?”多铎问。

    “完毕了。正在等待王爷的检阅。”

    “不必了,将那李倧和一干没用的朝鲜大臣全部扶上马车,随我一起出征!”

    “嗻!”

    ……

    听到多铎率领五千建虏和朝鲜兵马一起来袭的消息,周遇吉立刻下令停止前进,就地安营立阵。

    “没有什么说的,狭路相逢勇者胜,今日只有力战!”

    “不胜不归!”

    骑兵两千余,步兵五千,加上林庆业的五百朝鲜兵,明军总兵力不到八千,在周遇吉的调派下,分营而列,准备鸟铳和火炮,做好迎战的准备,此时正是腊月二十四,刚刚过了小年,只是因为战事的原因,不论朝鲜人,建虏人,还是大明的王师,都已经忘记了节气的存在,现在所有人的眼里和心里,都只有即将到来的搏杀。

    临近中午时,建虏和朝鲜联军,在视野里面出现,踩着铺满薄雪的大雪,旗帜飘扬,浩浩荡荡而来。

    “来了!”

    所有人心里都是这两个字。

    在距离还有三里之时,建虏朝鲜联军停下了,随即也开始立营列阵。各种旗帜飘扬,人马众多,众军簇拥处,多铎的大纛和朝鲜国王李倧的大旗,一起招展,而在旗帜周边,穿着红袍青袍的朝鲜官员有一大片,由此可知,多铎不但是带来了李倧,还把朝鲜百官都带来了。

    见到自家国王亲临、朝鲜王旗在对面飘扬,林庆业脸色灰白,心中则一片冰凉,他用力握着腰间的刀柄,感觉都快要爆了。

    他麾下的朝鲜兵也都是低头黯然。

    王上从未亲征过,想不到竟然被建虏逼迫如此!

    噔噔。

    周遇吉登上一处临时搭起的望楼,举起千里镜,徐徐观望。

    千里镜里,在朝鲜的王旗之外,清楚看到载着朝鲜王的马车和一众穿着穿着红袍青袍的朝鲜大臣,陆陆续续的都到了,他们将朝鲜王拱卫在中间,一众铁甲长枪的肃杀之中,倒也显得颇为不同。

    穿着杂色棉甲、甚至是无甲无胄,像是流民一般的朝鲜士兵,此时正在军官的命令和呵斥之下,乱乱糟糟地立营立阵。

    -除了少部分的精锐,大部分的朝鲜士兵都是不足虑的,但是击杀他们的军官,他们立刻就会溃散而逃。

    相反,建虏兵马虽然是不多,但却是气势汹汹,即便是那些汉人包衣,大部分也都披甲,看起来也都是有几分战力的。

    因为人数少,所以建虏兵马全部集中于中军,两翼都是朝鲜兵和一些用于骚扰的蒙古骑兵。

    -周遇吉重点观察的,一个是建虏的军容军貌,另一个就是建虏军中是否有火炮?

    隐隐看见,建虏还是带了火炮的,但不是他们自己军中,而是朝鲜人的炮兵,虽然看不清楚,但周遇吉知道,朝鲜人没有新式火炮,有的只是古董一般的老旧佛朗机和一些大将军炮。

    此时,马蹄声急促响起。

    哒哒哒哒。

    一个穿着红袍的朝鲜官员向这边奔驰过来,远远地就勒住了战马,扯开嗓子,开始大喊了起来。

    他喊的朝鲜语,明军将士都听不懂,但林庆业沈器长等人的脸色却都是变了。

    原来是朝鲜王李倧责怪林庆业见到王驾,为何不去拜见?同时严令他带着麾下的朝鲜士兵,立刻脱离明军,返回王阵,不然以叛国论处!

    叛国,那可是灭族的大罪。

    听完之后,沈器长悲愤无比,他取出弓箭,就要将传令的朝鲜官员射于马下,但被林庆业阻止,随即,林庆业向周遇吉抱拳请令,说有话要在军前说,请总镇准许。

    周遇吉点头。

    于是,林庆业拍马而出,在两方数万人的注视之中,向朝鲜王旗缓缓而去。

    一直走到七十步,进入一箭之地后,林庆业方才勒住缰绳,然后翻身下马,对着朝鲜王旗,也就是李倧的马车行跪拜之礼,他双膝跪地,磕头,顿首,再磕,再顿首,表情无比凝重,所行的乃是见王的最大礼节。

    “林庆业,速速归队,王恕你无罪!”

    李倧的马车边,一个白发苍苍的红袍官员大喊。

    却是金自点。

    林庆业却仿佛没有听见,跪拜完毕之后,他重新翻身上马,开始大声呼喊了起来。

    他喊的是朝鲜话,大明将士和建虏人都听不懂,但从他的表情和语气中,却能感受到他心中的悲愤。

    -从大明对朝鲜的三百年血恩,一直说到丙子胡乱的屈辱,和大明救兵来到的无畏,以及朝鲜向建虏屈膝的不应该,因此,就算是王上降了,他也不会降。

    他不是不忠,而是大忠。因为王上不是自愿的,而是被建虏胁迫的,真正的义士应该是帮助王上解脱胁迫,而不是听从王上被逼的话语,与王师为敌!

    林庆业呼喊的嗓子都哑了,一边喊,一边缓马而走,以便让更多的人听到,说到激动处,他满脸是泪,不能自己,对面朝鲜兵都受到了触动,微微有所骚动。

    ……

    大纛之下,白衣白甲的多铎微微侧头,有翻译在他耳边,将林庆业的话,完整重复,最初,他还听的饶有兴趣,想知道林庆业要说什么?但听到最后,他意识到不妙,立刻大喊:“放箭,杀了他!”

    弓箭手立刻张弓。

    “林指挥使,快回来!”

    明军大阵,沈器长和几个朝鲜将官一齐大喊。

    林庆业却依然在大喊,他最后的话还没有说呢,他要劝说王上和朝鲜军民,不要助纣为虐,随着多铎和王师作战,要本着初心,调转枪口,反戈一击,和王师共击建虏!

    他声嘶力竭,即便面对射来的箭雨,也没有丝毫的畏惧。只是拔出长刀,一边格挡,一边纵马奔驰,想要将他想说的话,继续喊完。

    只是箭雨猛烈,而且在箭雨之外,几十个蒙古骑兵已经拍马而来,包抄着要来捉拿他。

    无奈,林庆业只能撤回。

    沈器长等人纵马而出,上前迎住他。

    见追不上,蒙古骑兵也没有再追,乱射了十几支箭,退回本阵。

    刚回到阵中,林庆业就翻身落马。

    原来他后背中了一箭,刚才强力支撑,现在终于是支撑不住了……

    沈器长等人慌乱,急忙下马将他扶起,林庆业却推开他们,强撑着站起,泪流满面的哭道:“我死不足惜,只是不忍见到王师和我朝鲜,相互残杀啊……”

    ……

    建虏大纛之下。

    多铎放下手中的千里镜,轻轻赞一声:“想不到朝鲜也有如此汉子!”说完,目光看向旁边马车上的李倧,皮笑肉不笑:“朝鲜王,你以为呢?你的臣子,说本王胁迫于你,要你弃暗投明,反戈一击,你可愿意?”

    李倧吓的脸都白了,摇头像是拨浪鼓:“本王忠于大清,绝无二心,林庆业背叛本王,乃是乱臣贼子,请王爷歼灭之。”

    多铎无声的笑了两声,眼神里都是不屑,随即脸色又严肃,喝道:“传令下去,埋锅造饭,将所有的肉都炖了,朝鲜兵亦人人有肉,吃饱喝足之后,随本王灭了这股明军!”

    “嗻!”

    朝鲜兵平常很难吃到肉,多铎将李倧奉上的猪肉,全部恩惠给朝鲜兵,也算是鼓舞士气了。

    ……

    林庆业无果而还,所有人都明白,不论是跟随林庆业的少数,还是跟随朝鲜王的朝军主力,双方都不可能因为简单的言语和恐吓,就改变立场,投向对方了,李倧是朝鲜王,虽然反复无常,首鼠两端,面对多铎,也丝毫没有王的尊严,但他毕竟是王,是朝鲜之主,朝鲜上下还是以他为首的。

    而跟随林庆业和沈器长的少数军士,现在成了叛逆,已经是没有了退路,除了战,他们再没有其他选择。

    ……

    建虏和朝鲜联军埋锅造饭,明军这边同样也开始烧柴架锅,不论周遇吉还是多铎,都无意将战事拖到明日,他们两人心中的想法一致,那就是,今日必须有一个结果。

    多铎是因为傲气,他兵马胜过周遇吉,没有拖延的道理,周遇吉则是担心多铎会带着李倧退回南汉山城,那一来,情况就会变的复杂,另外,军中粮草不足,后面是仁川港,他没有和建虏长期对峙的时间。在这一片距离仁川港二十余里,距离南汉山城也是二十里的原野里,双方正可以做一个了结。

    造饭之中,双方的游骑兵都没有闲着,不住的靠近对手,探查军情,施放弓箭,骚扰对方。

    空旷的原野里,双方骑兵搏杀。

    周遇吉和多铎则召集手下将官和参谋,进行战前的最后准备。

    ……

    半个时辰后,双方都用过了午饭,吃饱喝足了,随即用雪扑灭柴火,准备作战了。

    建虏一方,首先响起鼓角之声。多铎带着李倧等人登上了临时搭起的望楼,举着千里镜,徐徐观望明军阵势,和面对李倧时的讥笑和不屑不同,此时的多铎脸色无比凝重,他仔细的观望,一丝一毫也不放过。

    范文程站在他身后,皱着眉头,身为谋士和曾经的谍报负责人,范文程清楚知道,对面明军人数虽然少,但却不是轻易可以击溃的。豫亲王的计划虽然好,但却不知道能不能成功?

    “具仁垕,听说你朝鲜五卫都总府、五军营中最精锐的是忠佐卫和忠武卫,。是吗?”多铎忽然问。

    站在一旁,一直默默无语,面无表情的朝鲜禁卫营扈卫大将具仁垕,听到多铎忽然唤到自己,微微吃了一惊,急忙抱拳回答:“不错,忠佐卫和忠武卫都是我朝鲜百里挑一的勇士。”

    多铎放下千里镜,笑道:“那好,那就令他们立刻出阵,一个攻击明军左翼,一个攻击右翼,但是拿下头阵,本王重重有赏!”

    具仁垕愣了一下,本能的看向自己的王。

    但李倧面无表情,什么也不说。

    具仁垕知道不能抗拒,只能躬身领命:“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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