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河城溃兵已经有序前往大军左翼集结,在陈奕等人的引导下,乱糟糟的场面总算是渐渐平复了下来。

    而后一个浑身浴血、瘸着腿佝偻着背的将领,踉踉跄跄来到了土包前,兀一看到赵宁,便噗通一声跪在地上。

    他沙哑着嗓音悲呼道:“赵将军!卑职西河城防御使贺平,拜见赵将军......多谢赵将军相救之恩,卑职永生不忘......”

    贺平碰到陈奕的时候,就知道了来的是赵宁,眼下跌跌撞撞来到土包前,第一声高呼中,便充满了痛苦悲愤,但在后续说话的时候,却几度欲言又止。

    末了,五官扭曲,满面通红的贺平,以头抢地:“卑职愿为马前卒,请赵将军许卑职出战西河城!”

    赵宁扫了一眼贺平身上的伤势,发现对方情况恨不乐观,以对方的气机萎靡程度,还能行动自如没有倒下去,已经是出人意料。

    赵宁不觉得贺平能够继续作战:“贺将军还是先下去吧,约束部曲退回郓州休整,才是贺将军的当务之急。”

    这是个很合理的安排,于情于理贺平都该照办,但赵宁这话出口之后,贺平却是跪地不起,双手都抓进了泥土里,浑身紧绷的像是一头野兽:

    “赵将军!卑职在西河城枕戈待旦守了半载,日日夜夜提心刁难,不曾有片刻懈怠。如今丢城失地,卑职......卑职冤枉啊!

    “卑职......自知罪大难恕,不敢奢求立功,唯请赵将军成全,让卑职再做一次马前卒,再跟胡贼拼杀一次!”

    看着甲胄破损、伤痕累累的贺平,赵宁有短暂的沉默。

    他当然理解对方的心情,从对方连“末将”都没有底气自称,而是口口声声“卑职”,就知道西河城沦陷对他的打击,和他的自责有多大。

    但无论西河城是为何沦陷,作为守城主将,他都要承担最大的责任,高福瑞对战局的评判,并不足以成为朝廷不治他罪的理由。

    不仅朝廷不会,赵宁自己也不会。

    赵宁收回打量贺平的目光,看向在大军左翼集结的溃兵。

    在贺平过来之后,重重黑夜中,已经只有流星溃兵跑出来,这说明即便是在溃退的过程中,贺平也是跑在众将士后面。

    以他元神境后期的修为,但凡是想要脚底抹油,完全可以跑在最前面。

    而此时此刻,汇聚在四万马军左翼的溃兵群,已是分外庞大,粗略一看应当有一两万。而在这些被追杀了至少二十里的溃兵中,竟然还有一些人甲胄、兵刃俱全,而且行动之间颇有队形,没有成为完全意义上的溃卒。

    要知道,大军一旦开始溃逃,惊慌无度之下,什么都顾不得,重达数十斤的甲胄,往往都是将士们第一个要抛弃的对象。

    只有减轻负担,他们才能跑得更快,拥有更多活命机会。

    其余的兵刃,例如长枪盾牌,也是不好携带容易影响脚步的负担,会被接着丢掉。丢盔弃甲,这是形容溃兵首先会用到的词语。

    赵宁面无表情道:“如果你能在溃兵中,集结三千愿意跟你杀回去的敢战之士,本将就再给你一次战斗的机会。”

    “卑职遵命!多谢赵将军!”大喜过望的贺平,一连磕头三次,这才起身离开。

    贺平离去时,魏无羡嘿嘿两声,“这厮倒不是没有本事的庸将,操守也有一些,在如今这个世道,这样的寒门将领可不多。”

    “越是往后,越是不会少。”赵宁说完这话,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眼见陈奕已经回来,他将诸将召集起来,布置接下来迎战北胡大军的策略。

    四万马军,说起来不多不少,但将领却超过了二十个。

    这是因为骑兵在中原皇朝属于珍贵军种,很多义军麾下马军并不多,像耿安国这种,能够带着两千马军出来的,已经是分外难得。

    一些草莽义军首领,麾下骑兵就只有几百。

    除了西河城,郓州能够凑到四万骑兵,一是因为防御使军队里马军比较多,二者则是例如云家、长河船行这种地方豪强,提供了不少战马、修行者。

    而后者,才是赵

    宁这一战真正要倚重的对象。

    他在郓州早早布局的效果,也集中体现在这里。

    环视过一群或紧张或兴奋,或镇定或忐忑的将领,赵宁的目光最后落在云雍、陈奕、方墨渊等,郓州地方豪强与他麾下江湖势力首领的身上。

    “云雍、陈奕、方墨渊、张嘉、丁仪,你们的部曲排在大军前面,承担大军先锋位置;李奎、王兴成防御使,你们的部曲在中部;其余义军的部曲在尾部。”

    赵宁的军令下得很平稳:“北胡大军虽然有四万余,但这回渡河是为了攻坚,夺下西河城,所以骑兵不多。西河城溃兵的讲述跟魏侍郎的消息,也都证实了一点:对方的骑兵拢共只有万余。

    “是以两军交战之际,所有部曲无需考虑太多,战法就一条,一直向前冲杀,冲散对方阵型,直至西河城下!”

    对于一群杂兵来说,战法当然是越简单越好,什么两翼迂回、中间突破,什么游弋侧击、分割包围,都是自取灭亡。

    赵宁接着道:“到了西河城下,大军分作两部,一部分包围城池,为后续攻城做准备;一部分向两翼分开,夺回大小军堡跟河面战船,让西河城里的北胡将士,成为一支孤军。

    “届时具体如何行动,听本将军令即可。”

    军令说完,赵宁再度环顾诸将,“谁有疑义?”

    在场的义军将领,无论是绿林豪杰,还是地方大族,有没有熟读兵法,都没有大规模作战经验,自然唯赵宁马首是瞻,他说什么就是什么。

    李奎、王兴成两位防御使,却对赵宁这份军令有自己的思考,其中王兴成虽然眼神数变,但没有说话,满脸虬髯的李奎却是个直性子,当即道:

    “如果赵将军不问,军中大事自然由主帅一言而决,我等绝对不敢有异议,但既然赵将军问起,末将便有话直说了。

    “赵将军,末将跟王防御使麾下的将士,都是训练有素、军备齐全的皇朝王师,相比之于义军战力更强,理应承担先锋位置!”

    他这话说完,王兴成脸色微微一变。

    耿安国原本对自己只能呆在大军尾部的处境颇为不甘,想要请命去担任先锋,平心而论,他觉得两度击败官军进犯的梁山营,战力比防御使的军队只强不弱。

    但听李奎说什么“军中大事自然由主帅一言而决”,便忍住了到了嘴边的话,他不是皇朝正规军的将领,不知道军中规矩,很怕触犯军法,只能谨言慎行。

    魏无羡、宋明等王极境修行者,也都看向赵宁,眼中有不解之色,等着赵宁解答疑惑。朝廷的正规军,战力的确应该要强一些,在此时应该承担重要位置。

    赵宁知道众人的想法,也知道该有一个合理的解释,然而作为大齐皇朝的臣子,他之前做的一些事,是不能拿到明面上来说的。

    稍作沉吟,赵宁心中便已有了主意,正色道:

    “从古至今,每逢开朝立国之时,天下豪杰不是在军中就是在朝中,正因为有他们齐心协力、各展所能,太祖才能堪平乱世,建功立业,雄视八方。

    “但到了太平时节,尤其是天下承平日久的时候,真豪杰大丈夫往往是在民间,而不是在官场。所以每逢乱世,总是英雄出草莽。”

    此言一出,众人都是一阵愕然,显然赵宁话里的道理,他们之前没有思考过。

    魏无羡陷入沉思,耿安国等义军将领,不自觉挺了挺胸膛,而宋明跟李奎、王兴成等人,则是颇有些恼羞成怒的意思。

    赵宁这是贬低了他们。

    赵宁没有说太多,这时候解答这个论断的背后原因,只会触怒宋明、李奎、王兴成等朝廷人员,因为真相确实会伤害他们的感情。

    无论什么朝代,一旦承平日久,身居高位的,都是善于钻营之辈,真正有操作有血性有才能的人,往往得不到重用——或者是为了加官进爵,放弃了原则。

    一个相对封闭的环境里——例如大一统的皇朝内,如果没有外部力量的介入,这个封闭的环境只会越来越混乱,越来越腐朽。

    从国家吏治的角度说,就是贪官污吏会越来越多,百姓处

    境会越来越不堪。

    无论开朝立国之际,君王是如何雄才大略,官将是如何公正奋勇,仁人志士是如何为国为民,只要世道承平,一切都会回到现实上来。

    大家逐利的本性,会驱使大家把正义道德、礼义坚守抛在一边,变得利益至上。利益,个人利益,总是这天下最实在的东西。

    在这种情况下,世家子弟懈怠自满,寒门官员欺上瞒下,一个沉迷享乐纸醉金迷,一个为了往上攀爬不择手段,哪里还会有多少真豪杰大丈夫?

    如果大家都像开朝立国时那样,有信念有追求有道德有理想,甘愿为了国家未来抛头颅洒热血,不顾个人富贵荣辱身家性命,大齐历代皇帝,包括宋治在内,挑起文武之争、分化世家力量,不惜纵容土地兼并,让无数平民百姓家破人亡、流离失所,扶持寒门崛起的策略,又怎么会成功?

    国战开启,乱世来了,这个天下才需要英雄豪杰。

    国家危亡,社稷垂危,万民受苦,这天下才有英雄豪杰的大展拳脚、施展抱负的舞台。

    面对众人迷茫无知,而又恼羞成怒的目光,赵宁只是报以一声意味难言的叹息:

    “此战胜负的干系,本将自会一力承担。相信战争的结果,会解答你们心中的困惑。现在,各部依令行事,谁敢懈怠半分,本将军法不容!”

    众人闻听此言,面容都肃然起来,纷纷抱拳应诺。

    这既是主帅的权威的威慑结果,也是赵宁跟赵氏过往的战绩,让众人对赵宁保有信任。

    只有长河船行大当家陈奕,云家家主云雍,一品楼三当家方墨轩,张家家主张嘉,丁家庄庄主丁仪,在抱拳的时候信心满满,意气奋发。

    众将退下,各归本部,依照赵宁的军令,部署将士行动后。赵宁负手站在土包上,继续在黑夜中向西眺望。

    前方虽然是漆黑一团,但在赵宁眼中,那已经是灯火幢幢、人声鼎沸的战场。

    自乾符七年至今,郓州的一品楼、长河船行,随着赚取财富的增长,在吸纳更多江湖修行者的同时,也在组织这些人隐秘进行战阵演练。

    现如今,他们和他们的外围力量,如丁仪,是义军的中坚力量。

    至于云家、张家等地方豪强,赵宁虽然不能让他们也隐蔽进行战阵演练——毕竟不是完完全全的自己人,不好解释这种行为的理由——但至少在不停分析国家形势,以沙场建功壮大家势谋求世家之位的理由,游说他们培养家族子弟的兵法、战技,扩充修行者力量。

    郓州备战已经多时,无论陈奕、方墨渊,还是云雍、张嘉等,招募青壮训练战阵之法也都已经接近半年时间,有之前打下的基础,这半年想要不成果显著都不可能。

    他们还不像耿安国这种野路子义军一样,军备不齐,人心浮动,。

    有背景有底蕴,甲胄武器符兵丹药,他们麾下的部曲基本都不缺。

    郓州七万义军中,他们占了近五万,而他们中的修行者数量,那是李奎、王兴成两位防御使,所根本不能想象的。

    郓州战场如此重要,赵宁对他们的要求,是符合雁门军跟赵氏私军的标准。

    唯一的问题是,今夜是他们的初战。

    能够经受住这场战争的洗礼,打赢这场战争——亦或至少不吃大亏,他们就能像乾符七年的雁门军一样,完成质的蜕变;如果经受不住,那就一切休提。

    无论如何,赵宁已经做到了他能做到的所有。

    当此之际,他选择相信过往的心血与付出。

    “赵将军,卑职召集了三千三百二十八人,他们都愿意跟着赵将军血战御敌,死不旋踵!”贺平来到土包前,他的伤势虽然没有好转,但面色潮红,显得精神亢奋。

    赵宁抛出一个药瓶,给对方治疗伤势:“你部排在大军侧后。”

    “卑职领命!”贺平感激涕零的接过丹药,抱拳大声应诺。

    须臾,一名军使来报:“将军,时间到了。”

    “出发。”

    ......

    一个时辰后,黄河边的广阔旷野中,两军相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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