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禾微微抬眼,只瞧见不远处那道十余丈高的飞瀑,垂落之时重重砸在光华石壁,水花四溅。

    她觉得啥事儿都可以打比方,只要愿意想就行。壁如这飞瀑落下之前,是一汩水,落下之后就是一摊了。这不,道理就来了?

    一个走得快,一个走得慢嘛!

    不过她可不喜欢讲道理,因为吵架总是吵不赢,没法子,只好先揍一顿,然后就是,你听我说,坐端正!

    留下这一道神魂分身,其实是没打算用来保护这个转世身的。都转世了,在酆都罗山喝过那碗假的孟婆汤了,我还管来生作甚?上辈子就是因为活着无聊才死的呀!

    只是,没法子,谁让自个儿当初手贱,留下了这个玉佩呢?

    她低头看了看全身骨骼筋脉俱断,好在是尚未跌境的年轻人,询问道:「有酒吗?那酒葫芦的酒已经被窝喝完了。」

    刘景浊一下子皱起眉头,略带埋怨,「你怎么不跟人打招呼就乱动人家东西?」

    艾禾眯起桃花眼,笑呵呵问道:「现在打个招呼,迟吗?」

    刘景浊语噎,只好开口道:「我没法子动用神念,烦劳前辈自取。」

    等那女子半点儿不客气的取出几壶橘子酒,刘景浊这才问道:「涂山谣呢?还有姜柚呢?」

    女子抿了一口酒,当即神色古怪,拎着酒壶瞧了好半天。

    这酒,咋个这么熟悉呢?好像是那个曾斩战神,后辈又自诩天子的一家人喜欢喝的酒唉?她依稀记得,那时候淮北种不出橘子,有个家伙就喜欢跑去淮南酿酒。

    咋舌一番,艾禾轻声道:「你看到的,是姜柚长大后的模样,我暂借她身躯而已,不过很快就会走,以后世上就再没有一个艾禾了。」

    刘景浊一惊,没忍住咽下一口唾沫,试探问道:「你是说,姜柚前身,是那个把人家斗寒仙剑洲仙剑二字弄走的人之一?」

    艾禾撇撇嘴,「唯一好不好!」

    刘景浊讪笑一声,忽然就明白了,为什么姜柚会做那个在松林中斩人的梦了。他在斗寒洲两年,没少翻阅「故事」,自然知道艾禾松云海斩杀某人之事。

    艾禾撇嘴道:「行了,来这儿不是给你讲故事的,我想知道归墟那边儿如何了?看模样,天门至今未开,不过你居然是守门人一脉?江湖人是个死道士,我认识,娘的,不正经,一辈子都在找一个扎着双马尾,穿着碎花棉袄的姑娘,不知道现在还活着没有。」

    刘景浊神色古怪,先说道:「战场一直都在,但甲子之内,定要平却妖祸的,因为甲子之内,天门必开。至于你说的道士,倒是就在我山中,就是比较古怪。」

    艾禾嘟囔道:「古怪是必然的,死牛鼻子打架忒猛,我险些被他一记唾沫掌心雷恶心死。不过那时候我才是登楼境界,他都合道巅峰了,甚至有可能早就开天门。」

    唉!这唾沫掌心雷,真是刻在骨子里的。

    刘景浊询问道:「前辈为何忽然兵解?」

    艾禾灌了一口酒,轻声道:「人间太过无味,又不想去做什么天人。再说了,有骨气的都他娘的死光了,活着的全是没骨头的,一个屁就能崩软的那种。所以,就更无趣了。」

    刘景浊嘴角抽搐,瞧瞧,人家这才叫大自由,活着没意思,想死就死。

    说着,艾禾摊开手掌,那柄赤红飞剑便凭空出现。

    「这剑不错,有这剑在身,姜柚至少可以有你少一半的气魄,水族见她,如见火神。不过弊端也有,你所传功法过于纯粹,她日后想要跻身登楼,注定是要找寻一道先天真火才行,起码要高于你所怀那道真火的品秩,而且必须是她自己降服真火才行。旸谷汇聚天下火焰,倒是可以考虑

    考虑。」

    刘景浊点点头,轻声道:「那就等她什么时候跻身炼虚了,再去一趟旸谷吧。」

    艾禾一笑,冷不丁问道:「你因何练剑?」

    刘景浊也是笑了笑,看了看身边独木舟,轻声道:「怎么说呢,最开始是因为我不喜欢弯的东西,壁如刀,大多是弯的。剑开两刃,是我心中最喜欢的兵器。后来,是因为被灌顶,同时拿起来了爹娘的剑,所以重修以来,当然想要做个剑修。还有一个原因,大仇在身,剑修最能打。」

    艾禾哦了一声,刘景浊所说的,显然不是她心中答案。

    忽然间,她也就觉得如今世道,也挺无聊的。

    又抿了一口酒,艾禾问道:「安子可还在人间?未曾破天飞升而去?」

    刘景浊摇摇头,「不曾。」

    她又哦了一声,开口道:「涂山谣被我送去了你那座山头儿,算是另类的一种转生。但她醒来之时,还是会找姜柚报仇的。到时候你最好别插手,我觉得她能赢,因为她也是我啊!」

    说话之时,女子忽然起身,看着天幕微微一笑,轻声道:「人世间五彩斑斓,可我总是觉得少了点儿什么。」

    刘景浊轻声道:「有没有一种可能,你想找的东西一直都有,一直都在,只是你没有发现?」

    女子噫了一声,唉?有道理!

    不过死都死了,留给这一世慢慢找去吧。

    本来想要走的,给这一句话又留了下来。

    艾禾饶有兴趣道:「我们当年有一个争论,法天相地与法天象地,一个相貌的相,一个象形的象,现世觉得,哪个适宜些?」

    刘景浊笑道:「后者多一些,这可能是后世炼气士相比前辈这些人,为数不多的狂悖之处。」

    女子嘿嘿一笑,轻声道:「那倒是没让人那么失望了。」

    顿了顿,女子笑道:「得走了,问你最后一个问题。」

    刘景浊沉声道:「前辈请说。」

    艾禾笑呵呵问道:「我从这丫头记忆里,得知你认识她其实并不久,只是空喊师傅,都未正式拜师呢。你为什么不惜以命换命呢?而且你身负血海深仇,你死了,不就什么都没有了吗?莫不是在你眼里,自己的命,是可以随便给别人的?」

    刘景浊想要摇头,可骨头断了,一动就是剧痛。

    他只好苦笑着说道:「当然不是,我很惜命,不怕死,但不敢死。哪怕前辈不出现,我也死不了,只是这样一来,会让很多人对我很失望。」

    艾禾歪着头问道:「那你不如一走了之,反正这个弟子才认识半年嘛!」

    刘景浊笑了笑,忍着剧痛摇头。

    「我可以让人失望,但我绝不会看着喊我师傅的丫头被人欺负。好多事情我当然做不到完美,但姜柚喊我师傅,那我就得护着她,与对某位前辈的承诺无关。」

    年轻人收敛笑意,轻声道:「因为我的师傅,也是这样护着我的。」

    艾禾哈哈一笑,只说了句:「还不错,走了!」

    刘景浊问道:「前辈为何练剑?」

    明明没有胡子的女子,伸手摩梭着下巴,咧嘴笑道:「听取哇声一片嘛!」

    刘景浊咧嘴一笑,这理由不错。

    见眼前女子消失,刘景浊只觉得脖子剧痛,天旋地转的。结果眼前一黑再一亮,他猛地睁眼,犹在那片山涧之中,面前还是个生着一双桃花眸子的姑娘,不过是小姑娘了。

    姜柚眼眶通红,泪珠不断滑落,不停的摇晃这刘景浊,一句句念着师傅。

    白小喵也在一旁舔刘景浊脸颊。

    刘景浊无奈道:「别摇了,再摇就真死了

    !」

    姜柚一愣,一下子就扑到刘景浊身上,哽咽不止。

    少女哭着说道:「都怪我,要不是我非要破境,也就不会这样了。」

    刘景浊一身骨头本就散架了,被姜柚这么一扑,骨头茬子全扎进肉里。

    他忍住痛,没好气道:「你赶紧起来,再压着就真没师傅了!」

    姜柚赶忙起身,就这么嘟着嘴,看着满身血污的刘景浊。

    刘景浊实在是动不了,只好说道:「没事儿,养一段儿时间就好了。你赶紧把你鼻涕擦擦,不觉得咸啊?好好一个漂漂亮亮的小姑娘,弄着这模样,像话吗?」

    姜柚一撇嘴,一把扯起刘景浊被血浸透的长衫,放鼻子上就蹭了几下,弄的嘴唇上方长出来了一绺红胡子。

    刘景浊没好气道:「你这死孩子,趁机报复我是吧?还不赶紧帮我弄点水洗把脸?」

    姜柚点点头,赶忙起身,从小荷包里取出自个儿的洗脸盆往溪水边走去。

    少女用木盆子舀了满满当当一盆水,刚要端起来往回走,结果脚下一滑,结结实实摔了个屁墩儿。

    刘景浊刚要发笑,可溪边少女忽然哇一声哭了出来,哭的上气不接下气。

    就跟那个雨夜,她死活点不着一堆火一样,也不知道从哪儿来的委屈感。今天不一样,姜柚只是觉得,自己好没用,什么忙都帮不上,打个水都能摔倒。

    刘景浊没出声,任由姜柚哭泣,过了一会儿,兴许是哭累了,又或是想起了还不能动弹的师傅。她擦了擦眼泪,又端起木盆,重新舀满里水,端过去放在了刘景浊身边。

    少女由打小荷包取出个丝帕,一边揉着眼睛,一边自言自语:「没事没事,我哭一下就好了,哭一下就好了。」

    刘景浊欲言又止,有些自责。

    他觉得,最失败的大人,就是让孩子自己安慰自己。

    能跌倒了自己爬起来的孩子固然坚强,可她又不是没大人在身边。

    刘景浊轻声道:「不着急,先哭一会儿,我在呢。」

    姜柚又气又笑,哪儿有这么当师傅的嘛。

    刘景浊笑道:「我见过不少人,面对自己无能为力的事儿时,都会哭。你师傅有个朋友,从军时的朋友。他要以少数人去拦住多数人,就在军帐里面发号施令。那几天,每隔一会儿,就会有传令兵进来,说左翼五百人,全死了。他只能平淡点头,再派五百人上去,给右翼奇兵进攻拖延时间。那一仗,死了好多好多人。打到后面,他自己上阵,差点儿也就死了,好在最后是赢了。我那个朋友,表面上看起来没事儿,打仗嘛!死人是难免的。可背地里,他一个人躲在军帐后方,泪水长流,只是长大了嘴巴,都不敢出声。因为他不能让别人知道他哭了。」

    姜柚一下子又撇起了嘴,泪水打旋儿。

    刘景浊咧嘴笑道:「你说的对啊,哭了就能舒服点儿,我以后尽量让你不哭,行不行?」

    姜柚作势又要扑到刘景浊身上,某人赶忙一瞪眼,没好气道:「嘛呢?我这一身骨头都快散架了!赶紧给我洗把脸,然后在我乾坤玉里取药丸子出来!」

    姜柚擦了擦眼泪,拿着丝帕帮师傅洗脸。

    她又不傻,又怎么会不知道,师傅哪儿有那个朋友嘛!

    她只是忽然想到,自己可以委屈,也可以哭。那师傅呢?他要是委屈了该怎么办?

    不知不觉中,一个不把别人感受当回事的姑娘,也开始会为别人着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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