寰宇是黑的,顾瑜也是黑的,他好像融化在了这方天地,或者说,他本就属于这里。

    他从混沌而来,他是万千碎片之一,他从未降落。

    顾瑜感受着此刻的宁静,所有的一切都在离他远去,他惊讶发现,那些想握住的和握不住的,此刻在他心里都搅不起半分波澜。

    长夜不明,想到自己还没驾驶机甲驰骋过三千年后的太空,就要离开了,他开始遗憾。

    好在追忆平生,所做之事,都不至于后悔。

    他能抛却所有,让自己自由离去。他这般告诉自己。

    命数的赌桌上,他是永远的输家。

    那个血腥且寒凉的夜晚,带走了s级雄虫的命。他开始给自己写死亡报道。

    血流明明已经凝滞了,却依旧滚烫。他非常奇怪。

    顾瑜再次被迫站上生死秤,接下来,他将闭上眼,一声不吭。

    赌盘边,荷官走上前来,却惊讶地瞪大了眼,顾瑜这个倒霉鬼这一次——居然赢了,死亡见了,虽百思不得其解,也只能背着手离开。

    是谁为他出老千为他加码?

    顾瑜落地了。

    京辞从机甲中探出身体,圈住顾瑜的手臂,如钢铁所铸般,力道不容拒绝地将顾瑜拖进机甲。

    千钧一发,他接住了坠落的顾瑜。

    顾瑜的身体冷得像刚从冰窖中捞出,京辞凝眉将他揽入怀,顾瑜如任由他摆弄的玩偶,他要如何便如何。

    顾瑜抖了抖眼睫上的冰霜,望着京辞放大的容颜,盯了许久才将他认出。

    “你又来救我了。”

    连哈出的气息都是冷的。

    顾瑜也感觉冷,他圈住京辞脖子,面对面坐在他腿上,整个身体都往京辞怀中深埋。

    被顾瑜泛着冷气的脸颊贴上,京辞微不可见缩了缩脖子。

    “怕什么……”

    声音又轻又温柔,不像是他能说出来的。

    京辞伸手半拥着顾瑜,罕见地手足无措。

    连最熟悉的机甲,也要小心着驾驶,否则便会惊扰怀里那只受惊的猫儿。

    顾瑜体温逐渐回升,身体也能动作了,但他只是将头转了个边,继续靠着京辞,也不说话。

    京辞垂眸瞟了他一眼又一眼,他不说,那他也不说。

    大概他们在试图用心跳交流吧。

    行至终点,两虫都保持静默,看顾瑜狼狈的样子,京辞只好无奈将他抱下,和等候在此的医疗虫交代顾瑜情况。

    一听顾瑜是s级雄虫,医疗虫顿时紧张起来了,马上要带顾瑜去检查身体。

    顾瑜被他们用毯子包住,毯子厚实却不够温暖。

    顾瑜被他们带着走,京辞在他身后目送他。

    忽然,顾瑜回眸,他伸手撩开挡住他视线的兜帽,定定望向京辞。

    乌黑的瞳孔里没有群星,没有别的任何杂质,只有京辞。

    京辞流转的目光不再流转,他回视顾瑜,朝他摆了摆手。

    怕什么,已经到岸了。

    见他如此,顾瑜嘴角本能般先一步上扬,他挣开医护揽住他肩的手,小跑着回到京辞身边,他突然有点儿后悔,刚刚路上为什么一句话不说了。

    他想和他说会儿话。

    还想和他待会儿。

    “诶。”医疗虫不知所措地看着他们。

    京辞纵容拉过顾瑜垂在一旁的手,对医疗虫道:“我带他过去。”

    “您是?”

    “我,”京辞顿了一下,又笑,“我是他家长。”

    顾瑜望了眼京辞仅握住他指节的手,默认了。

    援军到了,恢弘的克劳狄乌斯已如风中残烛,被风暴蚕食得只剩骨架,于无垠漆黑中摇摇欲坠。

    支离中依稀能窥见它过往的纸醉金迷,军虫不敢多看,因为每一块碎片都在强调他们的无能,哪里是昙花一现,分明是罪孽深重。

    从边境到帝都,八城十二关,拦不住星盗,挡不住异兽,数千无辜者生死未卜,他们无颜见活者,更不配告罪亡者!

    十几年风平浪静,军部从未如今天这般屈辱过,收起苦楚的心,军虫深吸一口气,纷纷回到岗位小心将安全舱、救援舱接回,动作自我安慰般半分不敢乱。

    “接回来了!”

    出声的军虫松了一口气,立马要去看看受难者的情况,手搭上舱门,表情倏然一僵,回眸望向队长,“……打不开。”

    他们动静那么大,里面的虫不可能听不到。

    难道……里面是空的……

    军虫眼眶红了,无一存活这四个字太沉重了,他不敢说。

    队长抿唇将他拉到身后,“破。”

    “噔”的一声,他的话被打断,他对上了一张血迹斑斑的脸,那“物”望向他时,眼底沉郁的死气让他眼瞳微缩。

    舱门彻底打开了,里面的场景让众军虫惊骇得倒抽了一口气,没有一位幸存者是干净的,他们满身血污,甚至没有个虫样,一瞬间,他们甚至怀疑自己身处地狱,面对着从血池里爬出来的罗刹。

    幸存者们见到他们,麻木的表情只短暂地喜悦了一瞬,很快就被高涨不息的怒火烧尽,为什么现在才来?!为什么不阻止这一切?!为什么是他们?!

    废物!都是废物!

    队长掩面,咚的一下跪在了地上。

    他不敢看他们,更不敢清点虫数,因为他明白,他抹不掉活者的伤痛,找不回逝者的尸骨。

    恨吧恨吧,他们有罪!

    有虫将他领子揪起,他等着拳头落下,却听到那虫问:“你们有没有救下一个叫卡莱尔的雄虫?”

    “什么卡莱尔?”

    队长满眼的迷茫刺痛了问者的双眼,他也跪下了,和队长面对面痛哭。

    与众军虫所想的死气萦萦不同,很多虫还有放声大哭的活气,他们哭的原因不尽相同,却总有那么一部分是为那个叫“卡莱尔”的雄虫哭的。

    “队长,你看……”

    走进安全舱,众军虫表情几近痴傻地望着眼前“庞大”的队伍,谁都没想到,幸存者会比他们预估数目多出十倍。

    这一切,归功于一位叫卡莱尔的英雄。

    光会照亮每一个至暗的角落。

    可唯独不会照亮自己。

    相似的场景在以不同的形式出现。

    救援舱众虫是挨个儿被接入救援舰的,这些精疲力尽的心存者啊,咬着一口气,不把一个雌虫钉死在耻辱架上不罢休,拳打脚踢架势之猛,军虫拦都拦不住,付穹就是那条被众虫痛打的落水狗,他含着血沫,望着付允的方向。

    他有什么错。

    他只是想要付允活着而已。

    他没错。

    付允受够了他强加于他的病态理念,把他杀了吧,付允是揍得最狠的,杀了付穹吧,再把自己也杀了。

    反正他也痛苦得要死去了。

    付允凄声哽咽,付穹为了他,逼死了顾瑜,和他付允逼死顾瑜有什么区别!

    “啊啊啊啊!”

    他受够了这该死的世界。

    水汽氤氲,顾瑜闭着眼让细密的水流浇向自己,从脸颊到身体,待里外都升起热意,他才轻声喟叹了一口气,从水池中走出。

    他对镜穿衣,镜子很快被他身上蒸腾出的热气揉乱,顾瑜伸手擦出一道水痕,通过此打量自己的锁骨。

    那上面有一道咬痕……

    顾瑜拿起伊西丝之眼戴上,将咬痕遮住,又照了照,发现自己不喜欢这样繁杂的首饰,又将它摘下,这也是京辞给的。

    好吧,顾瑜又将它戴了回去,到底是不愿多解释那咬痕的来头。

    “你说,你图啥?”

    京辞翘着腿,直勾勾望着发丝还在滴水的顾瑜。

    他听说了,有个叫卡莱尔的雄虫以一己之力掀翻了星盗的棋盘,这虫一听便知是顾瑜。

    这是顾瑜的力量,让京辞都必须反思自己是否眼拙了的强大力量。

    顾瑜已然又变回了初见时清清冷冷的模样,完全看不出骨子里的凶狠。可他不是猫崽,他是狼。

    顾瑜让京辞感到热血沸腾。

    他图啥?

    看出京辞被钓得百爪挠心,顾瑜好心情地没卖关子,他招招手,示意京辞凑近点听,这可是他的秘密。

    京辞当即附耳过去,积极得不行。

    吐息均匀落在他耳廓,京辞耳朵瞬间红了,他后知后觉发现,自己有点招架不住顾瑜的信息素,想起那处隐秘的咬痕,京辞觉得自己对答案也没有那么迫不及待了。

    “我是未来要成为第一军团团长的虫。”

    “哦。”

    意料之中的答案,京辞很是失望,他以为,顾瑜神神秘秘要说什么惊天大阴谋呢。

    “你看起来很失望。”顾瑜读懂了京辞的心声,微笑道:“因为不是称霸宇宙吗?”

    “称霸宇宙,嘶,你真无聊。”

    京辞倒在椅子上,对顾瑜指指点点,“年轻虫,就是不懂什么叫及时行乐,瞧那些说称霸宇宙的虫啧,都英年早逝了,像我,从来不去思考明天。”

    “听起来有点像……苟延残喘?”

    “去,别学我说话。”

    顾瑜学京辞的模样往软椅里一窝,惬意得眯起了眼,片晌后又坐正。

    他再一次认识到,京辞和他是两种极端的存在,他欲念深重,京辞百无禁忌,他从不怀疑自己走的路是否正确,只是蓦然瞥见京辞自由的冰山一角,也会感到触动。

    也只有和京辞,顾瑜才会提起过去。

    “你也知道,以前是个乱世,走在街上随手抓一个都是兵。”

    “我啊,就是最不起眼的那个。”对这句话京辞保留意见。

    “我很少打胜仗,我总是输,可我运气很好,我总能活到最后。”看京辞没有要说什么的意思,打算就此止住的顾瑜反倒想再多说两句了,“我在机甲上没什么天赋,我从来不觉得我会和这玩意打交道。”

    “这一世,他们叫我天才,”顾瑜轻笑,“我很享受,想就这样一直沽名钓誉下去,”他望着京辞的眼睛,“可我不满足于此,和小孩比太逊了,我的起点比所有虫都高,我得往上看,我要用最短的时间得偿所愿。”

    “克劳狄乌斯,就是我的誓词。”

    “我会做得比任何虫都好,直到它无法拒绝我。”

    京辞支着头看着他,脸上总带着一抹散漫的笑,却偶尔会肯定地点点头。

    “你要睡着了吗?”

    京辞闻言立刻打起呵欠,在顾瑜瞪眼前收住,正经道:“早说你看上第一军团那个位置了,我说不定就改变主意,再当会儿第二军团团长等等你了。”

    “大言不惭。”

    京辞眉毛不禁上挑,他说的可都是大实话啊,第二军团可不是他不要的吗。

    看着顾瑜一反以往克己复礼,将野望写在眼底的模样,京辞心中玩味极了,他仿佛看到了十年前的自己,若非他野心已经实现,欲望已被满足,他还真可能会和顾瑜惺惺相惜。

    可惜顾瑜生错了时候。

    “叮——”

    “叮——”

    联络器先后响起,是黎七齐和殷云乔打来的。

    两虫也清醒了,走出这扇门,依旧山水不相干。顾瑜抬眸发现京辞也恰好在看他,下意识走近他。

    他牵起京辞的手,俯首在手背上落下一个有点缠绵未尽意味的吻,“失陪了。”

    京辞没什么表情颔首。

    “不过我还有一个问题。”

    “你到底想做什么?”

    京辞抽出自己的手往外走,“航行。”

    顾瑜望着他背影微怔,没等他想明白,京辞又回眸,眼神是他不曾见过的专注,“航行,航行,一直航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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